冬日陽光灑落, 隨着縫隙落進寬敞大廳,卻不見溫暖,只覺寒涼。
廳內氣氛極冷極寂。
小廝跪在廳前,眼珠子亂轉,十分不安。
趙摯都不用拍桌子, 左手茶杯蓋清脆落到茶杯上, 小廝就不敢不說話。
“這……老爺的衣服……衣服……都是主子自己……”
祁言笑眯眯前傾,盯着這小廝眼睛:“嗯?”
左修文咬着牙,語氣生硬:“照實說!”
小廝看了他一眼, 這才長出了口氣:“燒, 燒了。”
祁言繼續笑眯眯:“那你告訴我,爲什麼要燒啊?”
“不必問他, 我自己答便是,”左修文抖了抖袖子, 身姿筆直,端的是一派穩重,“當時那藺飛舟就死在我身前, 距離非常近, 我那衣角被濺到血, 沒法再穿, 只有處理掉。”
祁言哦了一聲:“左大人現在又記得清清楚楚了,像那愛美女子一般, 每樣細節都明瞭呢!”
左修文噎了一下。
祁言繼續:“那爲什麼要偷偷摸摸的燒掉呢?不讓別的任何人知道?”
左修文冷哼, 神情諷刺:“怎麼現在處理點自己的東西, 還得敲鑼打鼓,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問題是你左大人沒有敲鑼打鼓,還藏得嚴嚴實實,”祁言得意的搖扇子,“我有證人,說你這件衣服用料貴重,價值不菲,見你不再穿,還問了爲什麼,你說這衣服不知爲何丟了,可沒說燒了……怎麼樣做大人,需要我把這位證人請上堂麼?”
左修文瞪眼:“這種事怎麼好說,很長臉麼?我便是隨口和路人撒了個謊又怎樣,你祁公子出門,難道隨便什麼路人的問題,都會一板一眼,老老實實的說真話麼?”
說完話,他不等祁言回答,直接看向趙摯:“你不能憑這點東西,就斷我殺了人!”
“啪啪啪——”
祁言鼓掌:“咱不說別的,只說左大人這身段,這音量,可謂中氣十足,氣力上佳,您這身體,好的很哪。”
左修文警惕眯眼:“你這話什麼意思?”
“贊左大人好身手啊——”
“你——”
“誒,”祁言擠擠眼睛:“左大人別急着反駁嘛,我昨夜無聊出來溜彎,親眼瞧見您收拾幾個小混混,擡掌踢腿,空中小翻身,身姿矯健,如入無人之境呢……”
左修文眼睛漸漸睜圓:“你……是你——”
是祁言安排的!
祁言手中扇子刷一下抖開,笑的賤兮兮:“實在是仰慕大人身手,不得已出此下策啊。”
左修文手心微涼,背後出了一層冷汗。
他感覺今天這個事不對,別人設了套在套他,一環又一環。
趙摯……到底知道了什麼?拿到了什麼證據?
今日……真要把案件結了砸死麼?
但不管局勢如何,對方知道什麼,他都不能認輸。
這個案子,不能是他做的!
絕對不能!
左修文冷哼一聲:“官場兇險,我學幾招保命本事,怎麼,不可以麼?”
“沒什麼不可以,只是殺人的活兒這麼熟練乾脆,腦子還聰明,真是難得。”祁言拉長了聲音,“左大人知道藺飛舟是怎麼死的麼?一刀斃命,刀尖從肋骨間隙橫入,直插心臟,角度精準,力道正好——能這麼穩準狠,一般人可做不出來。”
左修文:“你這話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你還聽不出來?”
祁言突然板起臉,聲音洪亮如巨石大山,劈頭蓋臉砸向左修文:“當時所有護衛環顧在側,唯有離死者近的人才能動手,死者周圍幾乎全是普通百姓,唯有左大人你,纔有這‘庖丁解牛’的本事啊!”
左修文自然不會認,聲色俱厲,袖子一甩:“滿口胡言!”
趙摯大手拍上桌子,聲音比他還大,氣勢比他還強:“左修文!”
“你用這支匕首殺害藺飛舟,迅速轉手將匕首塞給呂明月,配合人羣擁擠,讓她誤以爲是自己殺了藺飛舟,是誰給你出的主意?”
左修文繼續狡辯:“我沒——”
然而趙摯並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你不知這二人有關係,爲何會覺得此計甚好,能一石二鳥?你如何知道,此時此地,藺飛舟一定會在,如何確保行兇時二人就在身邊?”
“定是有人幫你吧!”
左修文聽着趙摯的話,倒抽一口涼氣,牙齒緊咬。
趙摯聲音風馳電掣般起,又疾風驟雨般停,話音徐徐:“你們的計劃裡,藺飛舟死,呂明月衆目睽睽下當場抓獲,喊冤無門,按律當斬,事情可很快平息,水過無痕,可你們沒料到,竟突然蹦出了一個谷氏。”
“谷氏說人是她殺的,你是不是很煩惱?畢竟你真正想殺的人並不是藺飛舟,而是呂明月,呂明月沒在網裡,逃了出去,你可怎麼辦?”
左修文梗着脖子,厲厲回視趙摯:“我爲什麼要殺呂明月!我與她之間有何仇恨!”
“左珊珊!”趙摯猛一拍桌子,“你來告訴你爹,藺飛舟接近你,都套了你什麼話!”
左珊珊嚇了一跳。
她再傻,再不懂事,也明白現在是個什麼局勢。
之前命案出來,她被孃親押着‘生病’,被官府各種問話,已經慢慢明白,藺飛舟並不是真心喜歡她,而是故意接近,故意接近,肯定是有目的的。
這不是件值得炫耀的好事,她必須小心答話,謹慎配合。
“他經常寫信過來,同我聊往事,說恨沒有同我一起長大,想走進我心裡,我便常與他說些陳年舊事,每當我說這些事,他都會安靜傾聽,若我說別的,他也會引導我回到這個方向……”
左珊珊貝齒咬脣,留下一道白痕,越說臉越白,眼淚漸漸在眼眶打轉,認識到自己被騙,實在很難受。
“我同他說我的家事,說我的母親,說我的父親,說長輩留下來的東西,之前經歷過的光輝歲月……”
趙摯問左珊珊:“他的興趣點,可是在十八年前的往事?”
十八年前這四個字一出來,左修文身體驟然緊繃,眼瞳收縮,神情變化之大,所有人都看到了。
餘氏上前扶住她,情緒也跟着緊張起來。
丈夫這種表情她很少看到,可一旦出現,就是大事,可能抹脖子掉腦袋的大事!
“珊珊!”餘氏聲厲色暗,“那藺飛舟和呂明月都是這個月死的,你說那陳年舊事有什麼用,根本無法襄助官府破案,不要再說了!”
左珊珊身體抖了抖,臉色更白,垂下頭,不敢再說話了。
趙摯目光移向餘氏。
餘氏帕子掩脣,眼神收回來,也沒再說話。
趙摯嗤笑一聲:“餘氏,你百般心思竭盡全力,一直提防着你丈夫,不讓他在外面亂來,不讓任何人挑戰你主母的權威地位,可你肯定沒想到吧,你這位夫君,早有顆滄海遺珠留在外面——”
左修文憤憤磨牙:“郡王爺!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
趙摯當然不會聽他的,今天既然敲了鑼開了場,自然要真相大白,所有事說個清楚明白。
“餘氏,你以爲呂明月是你丈夫的外室,那私宅邊的街坊四鄰也都如此說,你還知道呂明月和藺飛舟的事,認定她有年輕小白臉牽着,不會入左家的門,很是放心,只是監視,並沒有多餘動作,也未告訴你夫君——你大意了。餘氏,你怎麼就沒找個有眼力的嬤嬤去看看這呂明月呢?”
趙摯身體略略前傾,脣角勾着嘲諷的笑痕:“她可是個處子,並非婦人。”
“你覺得——她和你丈夫,是什麼關係?”
餘氏眼睛發直,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聽不到,只覺得腦子裡一片嗡嗡響。
這……
怎麼回事?
呂明月不是丈夫的外室,又是什麼?
還是處子,怎麼可能?
不,不可能!
一想到那個可能,餘氏覺得自己的腦子都要炸開。
趙摯聲音森涼,像冬日裡放在室外的兵器,表面凝着冷霜:“站在你身邊的丈夫,真的是十八年前剿匪有功的有才書生左修文?當他艱難練習用右手寫字,習慣粗鄙,吃喝無態,動作粗魯……午夜夢迴之時,你可以懷疑過,這個人真是人們印象裡的溫雅書生,還是隻是披了層書生皮的野獸?”
餘氏腳步踉蹌,緊緊捂着嘴,蹬蹬蹬後退了三步。
這……
他怎麼知道?
郡王爺怎麼知道!
難道——
她難以置信的看向左修文。
左修文臉色慘青。
趙摯看着他,目光鋒銳犀利:“十八年前的北青山,到底發生了什麼,爲什麼相隔這麼久,你會被藺飛舟找上門,還必須得殺了呂明月?”
左修文當然不會老實回答,眯了眼不說話。
餘氏突然痛哭出聲,上前打左修文:“你這個騙子,你這個騙子——”
左修文簡簡單單就制住了她的手,把她撕下甩開。
用的力氣有點大,餘氏直接跌在了地上。
她看着左修文,目光怔忡,彷彿從來沒有認識過這個人,慢慢的,她脣角揚起,竟是笑了。
“哈哈哈——”
真是天大的笑話,她竟稀裡糊塗的過了這麼多年!
房間內氣氛詭異,左家一家神思不屬,左珊珊年紀輕,被嚇得直接昏了過去,趙摯叫人來把她擡到後室休息。
厲正智仍然一臉泰然,不管旁邊如何暴風驟雨,他自巋然不動。
宋採唐也一直沒有說話,只是挨着暖暖炭盆,捧着暖暖茶盞,安靜的看着這一切。
祁言不甘寂寞,跳上來接着趙摯的話往下說:“這還不好猜,十八年前,北青山佔盡地利優勢,匪禍連連,朝廷看不過去,派兵清剿。這山上匪首厲害啊,平日裡欺男霸女無惡不作,關鍵時候也有點腦子,知道勢不可爲,一條小命即將交代,不想認命按着劇本死,就想了法子,看了看自家關在後院的戰利品們,找好替罪羊,偷龍轉鳳,李代桃僵——”
“因爲熟悉各方地勢,知道匪窩各種佈置,各種優缺點,這匪首就好生策劃了一場場大戲,使所有往昔跟隨在他身後的兄弟一一斃命,他自己則頂着‘左修文’這個書生身份,因爲剿匪奇功,直入欒澤官場,巴上裙帶關係靠上餘家,迎娶白富美,走向巔峰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