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永望一席話擲地有聲, 端的是氣勢千鈞。
爲大小姐鳴不平麼……
宋採唐視線不着痕跡的滑過夜楠,繼續問辛永望:“之後呢?你同死者說了這些話, 死者是什麼反應?”
“還能有什麼反應, ”辛永望嘴皮輕蔑一掀, “當然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打起來了。”
“這個我能證明!”華容突然舉起了手。
這個少年長着一張娃娃臉,眼睛圓圓,看人時顯的很認真:“我看到辛總管和廖公子爭吵了。”
辛永望哼了一聲:“多事。”
少年似乎膽氣不足, 縮了縮頭, 才繼續道:“大晚上的, 哪哪都安靜, 明天就是婚禮,鬧起來不合適, 我就上去勸架……然後眼睛被打青了。”
“他們動作太快,我也不知道是被誰打的,但看到我受傷, 他們沒好意思繼續再打,辛總管負氣轉身離開,我陪廖公子進屋, 安慰了他一會。”
宋採唐:“你和他說了什麼?”
華容垂着眼,看着桌上茶盞:“就一些勸慰的話……成親是大喜事, 大家該高高興興的, 如果有什麼不滿, 有什麼遺憾, 還是別憋在心裡,說清楚的好,別人要是誤會就不好了……”
宋採唐:“你說這些話,死者當時什麼表情?”
“有些……悲傷吧,”華容回憶着當時情景,“但又很堅定,他是真的很想娶夜楠姐姐的……”
說着話,他擡頭看向宋採唐:“我其實也有些懷疑他誠不誠心,能不能照顧好夜楠姐姐,夜楠姐姐那麼好,值得最好的人,最幸福的日子,但那一刻,看着那種神情的廖公子,我沒敢說出來。”
少年這句話,明顯帶有感情色彩,宋採唐就問:“你……叫夜楠姐姐?”
夜聖堡,衆所周知,老堡主只有一個女兒,可沒有兒子。
宋採唐這個問題問的委婉,但意思是什麼,大家都明白,就差直接說你是誰,跟這裡是有什麼關係了。
華容年紀雖小,卻並不傻,聞言立刻坐直腰板:“我叫華容,八年前,夜楠姐姐曾經救過我的命,但她沒說自己是誰,住在哪裡,我心存感恩,這些年一直在找她……當時我年紀小,又受到驚嚇,記憶有些恍惚,方向沒找對,直到幾個月前,我才找到了夜楠姐姐。”
“夜楠姐姐要成親了……”少年眼梢微微垂下,“我想給她最好的祝福,特意帶着禮物過來恭賀。”
析蕊哼了一聲,柳眉揚起,話音拉得長長:“說的倒是輕巧,那恭賀禮物可不僅僅是禮物,足夠一個富戶吃幾輩子了!”
她一邊說話,目光一邊在華容和夜楠身上別有深意的掃,有什麼暗意,最明顯不過。
華容就不高興了:“我有錢,想怎麼花就怎麼花,想多給就多給,我高興我願意!你少拿你腦子裡的齷齪思想估量我,不是什麼人都跟你一樣!”
夜楠微微闔了眼:“析蕊,夠了。”
“怎麼,讓人說破不高興了?”析蕊說着話,拿帕子按眼角,“可憐星劍已經被你禍禍死了……”
夜楠突然拍了桌子:“我說夠了!”
作爲夜聖堡大小姐,將來的當家人,夜楠不生氣則已,一生氣氣勢驚人,眸底散着寒光,似有銳利殺氣卷出。
析蕊聲音立刻就停了,身體頓了頓,帕子遮着臉,哭的可憐又委屈。
宋採唐看向華容:“ 你家裡是做什麼的?”
少年有點彆扭,頭扭到一邊,腳下還輕輕踢了一下,特別委屈:“有做官的,有做生意的……所有賀禮,用的都是我自己的產業出息……”
“什麼產業?”
“藥材生意。”
宋採唐眼眸微垂,指尖輕輕點在桌面。
藥材生意啊……
心裡快速過了一下幾人的關係,宋採唐視線轉向房間裡的最後兩個人:“這二位是——”
夜楠:“是我家下屬,徐德業和冬芹。”
隨着她的介紹,一男一女上前行禮。
“最近堡裡你要辦喜事,所有人都在幫忙操持,他們兩個,最近一直在主院伺候。”
宋採唐點了點頭。
這樣來說,應該是下人了。
“當日,你們最後一次見到死者是什麼時候?”
徐德業躬身束手:“中午。”
冬芹福了福身:“婢子也是中午。”
這時間有點早……爲什麼他們也會是嫌疑人?
夜楠給她解了惑:“我們都是江湖人——不怕宋姑娘笑話,殺人的事我們在行,有時對新死之人的死亡時間也能有些判斷,星劍死亡的敏感時間點,有人看到這兩個人在附近出現過。”
所以……
宋採唐看向二人:“你們做了什麼?”
“冤枉,真的是冤枉,”徐德業有些緊張,急急擺手,“我是起來幫忙巡夜的!當天晚上雖然不是我的班,但那晚何等重要,第二天大小姐就要成親了!賓客們多,事情也多,一旦哪裡出現疏漏,有了問題,都是我們的錯,我只是想防患於未然,不想出錯被罰,只能自己積極點……哪成想,我主動做事竟也是錯!”
“我真的什麼也沒幹啊!”
宋採唐問他:“你巡夜,可見到了什麼特殊的事?聽到了什麼特殊動靜?”
“沒有,沒有任何異常!”徐德業舔了舔乾裂的脣,低下頭,語音喃喃,“所以我才能安心回去睡覺……”
宋採唐又問丫鬟打扮的冬芹:“你呢?爲什麼那麼晚在附近?”
冬芹似乎有些害怕,頭都不敢擡:“下午到上半夜,是我的班……廖公子雖然沒有任何召見,但換班輪值前,總要最後一道檢視,看有什麼該收拾清理的,全部弄乾淨,不然等到第二天早上,一定會被罵……”
“大喜的日子很重要,婢子不敢犯錯,只是這樣。”
宋採唐同樣問她有沒有看到什麼特殊的事,聽到什麼不一般的動靜,冬芹搖頭,表示並沒有。
這兩個人……看起來只是無辜被連累。
辛永望覺得兩個人的話非常不滿:“做事就做事,底下一樣做事的人多了,爲什麼別人沒什麼不對,偏你們兩個被大家指出來,說一直鬼鬼祟祟,特別注意周圍有沒有人,一副心虛的不行的樣子?”
“大半夜本來就該小心點,不四處看又怎麼巡夜?”
徐德業彷彿情緒被壓抑很久,此刻突然爆發:“公子被殺,大家都心痛,這夜聖堡是大小姐的,也是大家的,我們所有人生在這長在這住在這,都想看着它好,看着大小姐好!廖公子成親前夜被殺,真兇仍然逍遙法外,在這堡裡上竄下跳,挑撥離間,諸位都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厲害人,這般上當是不是有點太丟臉!”
“我爲什麼要殺廖公子?廖公子死了對我有什麼好處?在這堡裡,誰最恨廖公子,誰會得利最大,爲什麼不置疑,反倒揪着我們兩個下人!”
徐德業一嗓子直指動機,房間驟然安靜。
華容立刻舉手,澄清自己:“我只是希望夜楠姐姐幸福,絕對不會殺人,也沒想和堡裡有什麼關係!這次跟着船出去,就只是給家裡人帶個信,報個平安,讓他們彆着急,旁的什麼事都沒做!”
說起船上的事,想起船上相處,華容鼓了臉,看向莊擎宇:“倒是莊閣主整天陰着臉,說話夾槍帶棒,總是藏着掖着,不知道心裡憋着什麼不肯說……哼,你和那析氏悄悄說過話,我都看到了!”
析蕊頓時急了:“你少在那血口噴人含沙射影,我心中只有星劍一個,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相比兩個人的激動,莊擎宇放下茶盞,一臉淡然:“近些日子,大家同住堡內,偶有碰面,打招呼很正常,就因爲在船上稍稍不愉快的相處,你就這麼恨我?”
他看向華容,目光似月下清輝,淺淡冰涼:“我也不想和你同路,只是想,星劍這麼去了,總得盡最後一番心意,親自置辦葬儀會更合適。”
“大家互相懷疑,找理由攻擊很正常,但你想的這個——”莊擎宇脣角裂開,“實在可笑。要說什麼特殊情感,除了你,辛總管豈不是更想?”
“他,纔是那個心裡真正有人的。”
他話音不重,如同一顆石子投入湖心,蕩起層層漣漪。
很淺,但所有人都忽視不了。
辛永望心裡有誰,所有人都明白。
宋採唐:……
貴圈真亂。
這個案子看似簡單,人物不多,但之間關係很複雜,細節和信息量都太多。
宋採唐稍稍頭疼了一瞬,如果有幫手就好了。
如果溫元思和趙摯在,大家坐下來捋一捋線索,各自把注意到的問題深度理解剖析,一切就會豁然開朗……
可惜現在只有她一個。
她總感覺有哪裡不太對勁,可巨大信息量衝擊的她沒辦法消化,腦子裡飄過的那根線總是拽不住。
她只得認真看着這一切,用心記住,待事後細細回想思考,看能不能找到。
關婉對破案不熟,對錶姐宋採唐的肢體語言很熟,看她的神情,皺着的眉心,就知道她在愁什麼。反正破不了案,腦子也想不到那麼多,幫不上更多的忙,萌妹子乾脆拿來紙筆,刷刷刷,把所有人說的話都記下來,有什麼特殊的明顯的反應或動作,也跟着記下來。
等這羣人吵的差不多,氣氛重新安靜,時間也差不多了,宋採唐放下茶盞:“驗屍吧。”
她這句驗屍是什麼意思,所有人都明白,她要解剖了。
房間氣氛頓時更加沉重。
宋採唐站起來:“有誰要在旁邊觀看麼?”
辛永望和莊擎宇同時往前一步:“我去。”
這一刻,二人沒有再槓,眼底都有微光忽閃,看向宋採唐的眸色不盡相同。
宋採唐點了點頭,她解剖,一向不怕別人看。
“我要去。”
夜楠眼眸微闔,深呼吸:“他最後留在世間的樣子,哪怕是剖……我不能錯過。”
析蕊冷笑:“我也要去!”
她這話一出,衆人齊齊看來,眼底情緒相似。
你剛剛不是還不同意剖屍?
析蕊扶了扶髮髻:“我現在想明白了,如果這樣真的能把兇手揪出來,當然最好,我何必自攬嫌疑上身?”她說着話,杏眼微眯,視線緩慢的在屋中人身上滑了一圈,“真正的兇手都敢去,我爲什麼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