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家正廳。
米家大老爺米孝文正帶着一家人奉客溫元思,突然下人來報, 驗屍的宋採唐宋姑娘到訪。
米孝文聽到這個消息, 下意識皺眉不喜。
這女人怎麼回事, 昨天來驗屍也就罷了, 誰叫她幹那髒行, 職責所在, 現在官府問話,早上也只溫通判一人穿着官服過來,她還找來是怎麼回事?
要不要臉?
溫元思卻知道宋採唐不會無的放矢,沒事才懶的過來受米家冷家,既然來了, 肯定有事。
“許是有案件相關之事要同本官商量,”溫元思徐徐開口,面帶微笑, “倒要請米員外給個方便了。”
堂官這麼說話了, 米孝文哪還好意思說不行?客氣兩句,擺擺手叫下人去把人請過來。
宋採唐走到正廳, 發現場面果然不大友好。
裡面除了溫元思,還有米家一大家子, 王氏孫氏等女眷也在——
不大好把溫元思叫出來細說月桃之事。
溫元思什麼都不知道,他只是照自己節奏問話,聽說黃媽媽藍瓶今天到了, 他就過來主要問供這兩個人, 順便看一看小梁氏去世前住的屋子, 跟着現場反應,發散思維再找別人問一些問題,到現在,已經基本完成,到了要走的階段,米文孝本着禮貌,帶着一家子意思意思,配合案情再說點話,就會送客。
這個時候,宋採唐來了,米孝文怎麼會給好臉?
只怕溫元思露出個和宋採唐單獨說話的意思,他就會藉口送客了。
大家都是場面人,米孝文會算計,溫元思也懂。
宋採唐找到這裡,爲的肯定是米家事,溫元思自然不會給米孝文送客的機會,微笑着招招手,讓宋採唐過去,屁股擡都不擡不擡一下。
宋採唐:……
還好她早有準備。
拎起裙角踏過門檻,發間步搖將陽光搖出細碎金光,宋採唐一步一步,走到溫元思面前。
“我來和通判大人通稟一件事,非常重大,與案件有關,還請通判大人做好準備。”
她眼睛明亮,雙眉鋒銳,整個人散着凜凜英氣,溫元思靈臺一清。
這樣神情,這樣語氣,一定有原因!
他下意識做好準備:“好。”
“米家大房之子米高傑,與府衙另一樁女屍案有關,還請大人叫來問話!”
這件事,昨晚吃飯時溫元思就知道了,宋採唐現在重新提起——
正輕輕皺眉琢磨這裡面的意思,就見宋採唐揹着衆人,朝他伸開了左手。
溫元思眼瞳倏的緊縮!
宋採唐手掌上用黑色細墨寫着一行字:月桃乃米家大房之女。
另一案的花娘女屍,竟是米孝文的女兒麼!
這信息足夠勁爆,怪不得宋採唐提醒他要穩住。他要是太驚訝,表情太大,接下來的話……就不大好問了。
和宋採唐想法一樣,既然今日在這裡,這話順便問最好,拖長了,時機將會不利!溫元思迅速調整自己思緒表情,準備再戰。
他表情變化非常細微,穩過來的相當迅速,宋採唐脣角翹起,非常佩服。
和着她根本不需要用米高傑的名字轉移米家注意力,溫元思可以表現的無懈可擊!
米高傑的名字足夠引起米家人重視,雖然這件事於他們來說已不是秘密,但官府問話……再不舒服,還是得配合。
溫元思現在已明白宋採唐爲什麼提起米高傑,自然不會拆臺,微笑看着米孝文:“辛苦米員外。”
米孝文沒辦法,只得派人去叫兒子。
還好,只是去嫖了個花娘,連人都沒睡着,米孝文並不覺得丟人或是怎樣。
溫元思和宋採唐這邊已經對了個眼色,想着怎麼套米家人的話。
月桃身份十分敏感,米家人不一定願意說,問下人……就算成功套出了話,主子不一定認,所以最好是讓堂上這幾個,把這事給抖出來。
溫元思看中了二房孫氏。
這個人是米家相對性子最‘活潑’,最壓不住話的人,或許可以試一試。
本案內情,溫元思研究時間不短,不比宋採唐知道的少,當下溫聲道:“米二夫人,聽說之前一直不受婆母喜歡,這些年過的想必很是辛苦。”
孫氏帕子按按脣角,垂頭微笑:“沒什麼辛苦的,伺候婆母罷了,人倫本分,妾身並不覺得辛苦。”
“本官聽聞,你同米大夫人有些齟齬,常有架吵,可是如此?”
“長嫂如母,帶着一家人走不容易,肯定要嚴厲些,妾身性子不好,時不時會耍些脾氣,有大嫂把着方向,才能走的正,走的穩。齟齬談不上,我對大嫂,一直很是敬重,也很感謝這些年她的付出。”
孫氏話音很是警覺,帶着提防,還時不時還看丈夫一眼——米孝禮很滿意,時不時向自家大哥邀功,米孝文也連連點頭,覺得不錯。
這是被教過了。
溫元思皺眉。
想要套話並不容易。
那就只有上另一種辦法了——
溫元思看向宋採唐。
宋採唐朝他點了點頭。
沒來之前,她就預想到了這種情況,也想好了應對辦法,時間緊任務重,別搞的太複雜,直接簡單粗暴的來好了。
再看溫元思——
這人正鼓勵點頭,頗有‘你大膽幹,有事我擔着’的架勢,宋採唐還怕什麼?
她當即往前邁出一步,直直對上孫氏的眼睛:“你敬重你大嫂,你大嫂卻沒有憐惜你,你女兒夭折之時,她可有幫你說一句話?”
孫氏渾身一震,手裡的帕子直接捏的死緊,指節突出,指尖泛白。
“幾歲的人,小小的身體,至今連個墳頭都找不着,想祭奠都不知道往哪兒走——孫氏,你做爲人母,竟一點都不心疼麼!”
孫氏眼淚嘩的就下來了,紅着眼看向宋採唐,聲音顫抖:“你……你怎麼知道……”
孫氏現在的樣子很是可憐,宋採唐心裡默唸了句抱歉。她也不是很愛戳別人傷疤,可這一回,實在是沒太多辦法。
“我怎麼知道並不要緊,要緊的是,這個女兒,別人不記得便罷,若你也不記得,這世上就再沒有她來過的痕跡了。你真的如此狠心,都忘了嗎?”
宋採唐往前一步,逼近孫氏:“她軟軟糯糯胖娃娃的時候,她第一次叫孃的聲音,她甜甜的笑,搖搖晃晃學走路,朝着你像個小鴨子似的走過來,摔倒在地上愛嬌的哭,伸手喊娘要抱抱,眉眼一點點長開,像清晨最漂亮,頂着露水的小花,會愛美了,會想扎髮髻想要漂亮的髮釵……”
說一句,她往前一步,最後走到孫氏面前:“這些,你全忘了麼!”
“不我沒忘!”孫氏崩潰大哭。
宋採唐說的畫面性太強,她辦法不跟着這些形容一一回想,女兒小的時候,麪糰子一樣的小人,不肯吃奶孃的奶,非要她抱着纔不鬧,誰都不喜歡,最粘着她這個娘,小小年紀就特別懂事,明明不喜歡祖母,爲了她這個母親,懂得討好祖母,幫她說好話……
這輩子,她最貼心的人,只有女兒一個!
“你們!”她轉過身,顫抖的指着米家所有人,米孝文,王氏,丈夫米孝禮,“是你們,我的女兒……是被你們害的!”
宋採唐不等她發泄完,見縫插針的繼續:“跟他們有什麼好說的,他們連自己親生女兒都———”
這話宋採唐並沒有說完,只是注意語調,並拉長了最後尾音,意味深長。
情緒全部被調動起來的孫氏忘了一切,什麼規矩,什麼必須,她現在只記得自己的委屈,說話根本不過大腦,順着就嚷出來了:“呵,連親生女兒丟了都不會找,直接放棄的人,我爲什麼對這羣人還有期待?”
她瞪着米孝文和王氏:“你們就怕她回來報復嗎!沒想過她可能的後果,現在是什麼樣嗎!”
“閉嘴!”
“慎言!”
幾乎好幾個人齊齊呼喝,孫氏卻起了火,根本不會停,冷笑一聲:“以爲不說,別人就不會知道麼?屎藏在□□裡還是屎,看不見也能聞着味兒!像個男人,像個爺們,承認了會怎樣,會死麼!是不是會死!”
宋採唐適時嘆了一句:“十一年前,那小姑娘才四歲。”
孫氏瞪眼:“對,才四歲!”
宋採唐:“也不是特別難找。”
“沒錯,背上指甲蓋大小的火焰形狀胎記,一看就能看出來!”
“你給我閉嘴!”
“啪”的一聲,米孝文將茶杯重重摔在地上,水漬四流。
孫氏冷笑一聲,腫着眼,流着淚,面上卻沒半絲害怕,反倒……
有幾分痛快。
宋採唐突然覺得,孫氏並非是沒腦子,跟着她一路往下走,或許她最初提起來時,孫氏的確很驚訝,可往下走,孫氏有點借題發揮,藉機發泄的意思。
許這些話,她憋了多年,早就想說,早就受不了了。
宋採唐看了眼溫元思。
用這個辦法是無奈,但她不想孫氏因此受到什麼懲罰。
溫元思很聰明,立刻領會,想了想,道:“米家二房婦孫氏,積極襄助官府破案,理當表彰,稍後本官會替貴府此婦具折請封表禮,屆時還要請米員外出面接收。”
好歹是個官,請不了大封,表彰是可以的,官府的態度代表着朝廷形象,只要這東西在,孫氏就是有功,不能被懲罰,米家人更不會敢動她。
孫氏看過來,眼淚流的更兇了。
她朝宋採唐和溫元思行了個禮:“若是能早一點碰到你們,許那孩子……那孩子就不會……”
滿室寂靜。
宋採唐衝着溫元思點點頭。
溫元思明白:“所以米員外,十一年前,你曾走丟過一個女兒,當時四歲,背上還有指甲蓋大小的火焰紋胎記。”
已經這樣了,還有什麼不能承認的?
米孝文板着臉點了點頭。
溫元思:“你的女兒,官府找到了。”
這句話說出,米孝文沒反應,王氏卻控制不住的站了起來:“她現在在哪兒?怎麼樣了?可是有了新的家人,家人對她可好?”
一連串的問題,可以看出來,她對女兒並非全無關心,那些穩重,不在意,都是假的。
米孝文氣的聲音都粗了:“閉嘴!”
王氏卻已管不了那麼多,逕直走過來,眼底滿含期盼:“妾身能見見她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