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瓦牆,月亮門,寬敞道路正中間,遠遠的,宋採唐就看了‘光明正大’說她壞話的兩個人。
二人戰姿背對着她,看不到臉,只能聽到說話聲。
兩道身影,一矮一高,一個自信傲慢,順帶誇捧對方,聽口氣,是個仵作,另一個打着官腔,有股高高在上的意味,聽話音,是個推官。
二人聲音沒有故意壓低,也沒有太過張揚。
背後說人壞話也能如此自得從容,宋採唐略有些佩服。
她垂眸考慮,是過去好心提醒一下兩人,還是轉身離開,裝作看不到。畢竟別人只是說壞話,沒真正動手欺負她……
宋採唐還沒想好,說壞話的兩個人就替她做了決定。
“誰在那裡!”一人高聲喝出,二人腳步自遠及近,看到宋採唐面色皆十分不善,“暗做壁角,聽人密語,姑娘好厚的臉皮!”
宋採唐眼梢眯起,眸底凝起淡淡冷光:“燦日炎炎之下,通明大道在前,二位在此密語,是不是太不講究了點?”
人來人往,大家走路的地方,你們偏要密語,應該是不害怕被人聽見的,結果被人聽到了,立刻倒打一耙,是誰不要臉?
“這寺裡僧人香客,也太冤了些。”
不是她,也會有別的人經過,被迫聽到‘密語’,被迫被罵,可不是無妄之災?
宋採唐慢條斯理道:“廂房——是個好地方,我以爲一般人都懂。”
幾句話,沒正面懟人,可夾槍帶棒的,嘲諷鄙夷一處不少,直直刮向對方臉皮。
“呵,女人。”
略矮的精瘦男人蓄着山羊鬍,明明鬚髮皆黑,法令紋卻深的令人同情,對身邊男人又捧又哄,伏低做小,見着她,好像見到了終於可以耍威風的機會,一派高高在上,傲慢無情:“牙尖嘴利,懲能做強,光天化日之下獨自行走在這都是男人的寺廟,簡直有傷風化!”
說完,他衝一邊的推拱手:“大人,如今非常時期,出不得錯,正該下令,將此女逐出寺廟!”
推官個子略高,五官湊一塊也不醜,背直胸挺,很有股子官威,聽得此話,沉吟片刻,一副十分聽得進諫言的模樣,輕嘆口氣:“孫仵作說的不無道理,確是該謹慎——”
說話音,似乎決定了怎麼處理宋採唐。
宋採唐冷笑一聲:“小女子不才,恐怕不能讓二位如願了。”
孫仵作細眼一眯,內裡全是沉沉暗色:“你以爲你是誰!”
“不敢稱大,敝姓宋,便是閣下眼中掀起風浪的剖屍女。”
孫仵作眼睛倏的瞪圓,手指指着她:“你你你你是那個女人!”
“有句話,閣下說的不錯,仵作一行,看的是真本事。然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你不會的東西,不一定別人不會。”宋採唐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孫仵作,遺憾搖頭,“剖屍是門手藝,不但要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很難學,需要腦子的,你這樣的……私下偷偷剖一百具屍,也不可能學會。”
這明晃晃的瞧不起,孫仵作氣的鬍子都翹起來了:“你——”
宋採唐卻沒同他磨嘴皮子,彷彿他是一個非常不重要的人物,不值得關注,直接指着他,看向推官:“這樣只練嘴皮子不練手藝,只會排斥他人的東西,靠不靠得住,大人心裡該好生思量纔是。”
“放——放肆!”孫仵作口水差點噴出來,“你是哪個牌面的人,配同郭推官說話?”
宋採唐仍是不理他,越過二人就往前走,邊走,邊跟郭推官留話:“若有朝一日,郭推官幡然醒悟,我宋採唐,隨時願意幫忙。”
孫仵作氣的老臉繃不住,直接罵出聲:“小浪蹄子長的不怎麼樣,想的倒挺美!呸!誰用得着你幫忙!”
他這話罵的太粗,郭推官也看不過去了,皺眉伸手,攔了一攔,給了孫仵作一個嚴厲眼色。
孫仵作趕緊束手垂頭,眼珠還是飄的,一邊後悔,暗罵自己沒穩住,被個女人挑起了火氣,在郭推官面前出了醜,一邊咬牙切齒,心道下一回再碰上,他定要好好教這蹄子做人!
不提雙方陣營,這短短一照面,宋採唐表現,已是非常不給面子,郭推官在刺史跟前沒什麼尊嚴,在下面人圈子裡,卻是很要臉的。
他直接揚聲:“不勞宋姑娘費心。世道生存不易,女人尤甚,姑娘還是注意好生保護自己,莫被人欺負了去。”
這話,看起來像溫柔提醒,又像是隱意威脅。
宋採唐頭都沒回,聲音非常穩:“很好,我等着推官大人無計可施,上門相求的一日。”
“我一定……不、吝、賜、教。”
陽光落下,靜寂無聲,少女身影亭亭,髮釵流蘇耀着金光華彩,似乎近在咫尺,又似遠在天邊。
怎麼看,氣場都壓過了自己。
郭推官面色十分不虞,目光森寒的瞪向孫仵作。
孫仵作剛剛表現不佳,眼下正收斂反省,莫說說話了,頭都不敢擡,根本沒看到。
郭推官氣的袖子一甩,剛要離去,就聽到高處有聲音傳來。
“破案本事沒有,欺負女人倒是在行——”
這道聲音慵懶散慢,中間似乎還打了個哈欠,沒半點貴重之意:“推官大人可真讓某大開眼界。”
郭推官擡頭,很快發現了臥坐於樹,枝葉掩映間的人,眼瞳驟然一縮,立刻躬身行禮:“下官郭離,見過觀察使大人。”
孫仵作趕緊跟着行禮。
之前宋採唐是女子,穿着平民衣服,沒有官身,他還敢言語欺侮,眼下這位可是實打實的貴人,別說說話套關係,他連個屁都不敢放。
趙摯背靠樹幹,長腿微屈,微微闔眸,臉上有斑駁光影晃動,似乎十分愜意。他沒說話,沒反應,也沒做手勢讓底下的人離開。
郭推官暗自琢磨這尊神的用意。
話音像在擠兌他欺負人,又像在諷刺他本事不夠,半天破不了案,可語氣並沒有責怪之意,懶散隨便……到底是真生氣不滿,還是純粹睡覺被打擾了,心下不爽?
郭推官悟不透,斟酌着答話:“齊雲氏一案,非是屬下不盡心,實是案情錯綜複雜,疑點多多……”他看了眼趙摯,目光微微閃爍,“刺史大人都知道。”
他在暗示,這案子管轄權歸刺史,觀察使到天華寺並沒有截過來,所以——
“哦,李光儀。”
趙摯漫不經心的挖了挖耳朵:“倒是得給他留點面子。”
郭推官心下一鬆。
他是刺史的人,只要刺史能壓過觀察使,他就什麼都不怕了!
趙摯的話卻沒說完:“畢竟我砸過他舅舅家的院子,打折過他表侄的腿,指着鼻子罵過他表侄女不要臉。”
郭推官:……
他怎麼忘了,這位是混世魔王!完全不照理出牌的!會讓案子的主理權放在李光儀身上,完全是想偷閒,若什麼時候起了意,想撈過來就能撈過來!
如此境況,得罪就大大不妙了。
他心中七上八下,還沒想出個所以然,趙摯又說話了:“不過我倒是沒聽說過,汴梁有郭姓大族。”
這話輕飄飄,沒什麼重量,似乎是真疑問,郭推官卻心下一涼,嘴都忘了閉上。
刺史在國都有靠山,他可沒有!觀察使隨便就能駁刺史的面子,那他呢?是不是命被捏沒了都沒人管!
“仕途路難走,推官大人可要好生珍惜啊……”
他打着哈欠,眸色淡漠,背後是藍天驕陽,可這個瞬間,郭推官卻彷彿看到了戰場烽火,血海肆虐。
“說小話自己找地方,別吵我睡覺。”
郭推官心內情緒紛雜,不敢有違,立刻擡腳往遠處走。
直到走了很遠,想起一些暗裡情報,他額上細汗方纔收回,眼睛眯起,目光漸漸變的堅定。
孫仵作小心覷着他的臉色,小聲道:“觀察使大人好生嚇人……”
“怕什麼?”郭推官脣角微微勾起,“不過一個腦子有病的,也就能放放嘴炮。”
刺史沒同他細說,但他不蠢,憑着一些往事猜測,也能窺到一二機會。
這趙摯的確自小倍受皇寵,成長之路很是招搖,本來還有些分寸,不會鬧的太離譜,可四年前,趙摯北境戍關,不知道經歷了什麼,半年多前回來就犯了病,聽說傷到了腦子,忘了什麼東西還是中了什麼毒,時不時就會抽風,越發無法無天。
許很快,他就不能自控了。
調離禁衛軍,卸職殿前都點檢,成爲沒什麼品級,還遠離皇城的四方觀察使,這趙摯,顯然已經失寵!哪還有什麼本事前程,不過狐假虎威罷了!
他怕個什麼勁!
不過這話,他不會同孫仵作說。
他移開話題,面色高深的看向孫仵作:“這麼些天,案件線索你到底得沒得到一點?”
孫仵作眼珠微移,看了看左右,往前兩步,輕聲在郭推官耳邊說了兩句話。
郭推官眼睛慢慢眯了起來。
“情殺——麼?”
……
遠處,臥靠在樹上的趙摯,早在二人身影離開的時候,就腳尖輕點,身形靈巧如豹般翻起,手指成爪扣住樹幹,目光犀利,哪有半分睡意?
他看了看宋採唐遠去的方向,又看向郭推官路行方向,眸色深邃,若有所思。
很快,他躍下樹枝,踩牆頭借了下力,身形迅速縱躍在暗處,眨眼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