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牆之隔, 庭外溫元思拍木審案,房間內宋採唐戴着手套驗屍。
陽光燦燦揮灑,只需一個側頭, 他們就能看到彼此的身影。
宋採唐難得頓了一頓, 爲溫元思氣勢所懾。
她是真的沒想到,溫元思不但溫柔細緻, 優雅似謙謙公子, 還能有如此風雷之勢。
在她印象裡,這樣的公子哪怕問案, 定也是徐徐圖之絲絲入扣,先墊場再推進, 一步步腳踏實地,穩步爲贏,沒想到他倒是個烈性子。
以最敏感的問題開場暴喝,露一點自己知道的東西, 又不讓對方明白自己知道多少, 鞭子加糖誘供,短短時間心理攻防戰無數, 將對方安撫後再擊潰,幾個回合,誰能招架的住?這問供套話, 一點也不溫吞!
只是照面一開篇, 宋採唐就知道自己不必多擔心, 今日這案情, 肯定能問的順利。
其實這個案子,到現在已基本能捋清。
結義三兄弟早有隔閡,或許石羣西門綱不這麼認爲,但安朋義早已不願做一個牆角乖乖聽話的把風人,沒本事的老三。他想以公平姿態正身,想要三兄弟裡所有權利一樣,他想知道每次偷了什麼,賣給了誰,賣了多少,而不是等着老大分出一份‘平等’的錢給他。
可他武力值低微,只敢起心思,只敢暗搓搓搞點小動作,正經話卻是不敢說。
馬三娘是西門綱的女人,許安朋義喜歡,許只是爲了挑釁,爲了心中那份難捺的證明自己比誰都厲害的心思,將馬三娘弄到了手。
西門綱人粗魯剛直,卻也不是傻子,時間一長,就看出來了。馬三娘很害怕,比起粗魯無情的西門綱,她當然更喜歡‘體貼多情’的安朋義。
安朋義各種心思早有預演,只是一直膽小,又沒機會,這次躲不過去,乾脆就做成了事實。
他應該是去石羣那裡說了什麼,挑撥了二人的關係,許還利用過馬三娘與西門綱肌膚相親的關係,搞到了點關於西門綱的實證,石羣不得不信。
於是就有了二月初八晚上的散夥酒,酒後石羣去找西門綱對質。西門綱許不承認,許的確也真有那方面意思,二人話趕話,就約了生死戰。
安朋義一直在側偷看,亦早做好了準備。石羣把西門綱打死後,他裝做驚訝痛苦的表情出現,石羣肯定要安慰他。就在這段時間裡,他放毒蛇,咬死了石羣。
石羣大打一架已經很累,血液循環加速,若中了烈性蛇毒,毒發會很快。而且有三弟‘緊張擔心’的幫忙,他會很欣慰,並不會大聲叫人……
石羣死後,安朋義佈置現場,思慮周全,把西門綱的臉砸爛了。西門綱和石羣身材十分相似,只要不是身邊親人,不能擔責,百分百肯定身份,至於石羣……
北山的水流是好地方。
潭水雖安靜無波,但瀑布水流很大,往外聚成淺河,潺潺往下,一路通往護城河。
安朋義將石羣屍體拖架至水潭邊,下水調試好方位,屍體就會順流而下,出現在城門淺灘附近。
如遇不可預料的漩渦風浪,屍體最後都可能不在水中,只是堤側。
因當日天寒,夜晚有零度以下,屍體狀況要說是凍死,也並不出奇。這年冬天天氣特別寒冷,幾乎每日都有凍死的人,義莊的人看到也不會起疑。
所以她在義莊時看到屍體的手臂的溼的……
安朋義很聰明,拋屍方法想的很巧,還安全快捷,擺脫了嫌疑,距離那麼遠,他在‘散夥飯’後就吹風發熱感染了風寒,怎麼能作案?
西門綱是與身材氣力相仿之人打架鬥毆而亡,沒有疑慮,兇手必是石羣。至於安朋義,有趙摯的問供,石羣的屍檢格目表現,還有前前後後的證據。
比如最先撿到的,水潭樹邊的帶血布條,現在看,肯定是安朋義留下的。他帶着石羣屍體夜裡飛掠,爲避人,難免躲藏,留下痕跡。
仔細搜查安朋義衣服,對比布條,應該有收穫。
比如石羣發間苔葉爲水生,送進義莊時身體還是溼的,若潛入北山水底尋找,一定有收穫……
這些工作,溫元思在出去時就派發下去了,安朋義如果當堂能招最好,不招,自會有證據呈上!
宋採唐甚至有點佩服安朋義,這人說膽小也是膽小,忍了那麼久沒發作,說膽大也膽大,一旦決定,下手非常乾脆,殺完人做完現場,還能有心情往雲念瑤房間裡去偷東西……
外面溫元思厲如風雷的問話仍在繼續,進展順利,宋採唐很快搖搖頭,不再關注,仔細看着面前死者的胸口。
石羣屍體腐敗有些嚴重,腐敗綠斑腐敗血管網已經形成,想看清其身上所有痕跡很難。她非常辛苦,才能分辨出,這胸口異樣顏色,不是傷痕,不是血斑,而是紋身。
紋身在胸口正中間,紋了一半,只有上半截,沒有下半截,面積很大,就像紋身一半本人感覺太疼受不了,先停一停一樣。
仔細再看,纔會發現這並非停了一停,而是停過很多次。
圖案顏色並不一致,細看手法也不一樣,有些紋畫手藝明顯不錯,線條順滑,有美感,有些就很粗糙,直線都微彎帶毛刺。到了後面,手藝就更奇怪了,從粗糙漸漸到熟練,雖然沒多少美感,但有個熟練的過程,而且看下筆手法,不像別人動作,像是自己給自己紋的。
這像半個老虎頭的圖案,是不同時間,起初還找了不同人,紋上去的,相隔好似很久遠。
再仔細研究,宋採唐看的眼都花了,生理性淚水沁出時,又發現了一些東西。
注意力專注某個圖案,腦子裡放大,竟然單獨成形!
有的似山谷,有的似水流,有的似屋舍……老虎圓圓耳朵那裡,還有個造型奇特的船塢!
沒一個字,但很傳神,宋採唐不由深想,這些東西,提示了什麼?
分次而紋,細緻如此,歷時良久,到現在也才紋了小半個老虎腦袋,一定是有什麼用意。
難道是……地址?
石羣要記住紋身中這些地址?
除了這個,宋採唐根本出不來別的猜想。
可記住地址幹什麼?
聯想到安朋義找不到的寶貝,石羣房間裡凌亂糊塗,敞開任人看的自信……
難道是贓物存放地?
石羣牢牢把着兄弟三人組的最高主導權,所有贓物都是他一人保管,銷贓渠道也是以他爲主,哪個寶貝什麼時候賣,都由他說了算,所以……這地點,也只能他一個人知道。
這些山水船塢,會不會代表的就是他曾經放過贓物的地方!
如果是,那麼從雲念瑤房間裡偷出來的東西,這上面會不會有線索?
時間上算,石羣根本來不及銷贓,如果就近掩藏,那東西肯定還在天華寺!
宋採唐不再關注什麼考慮耳朵,直接往下,看最下面的位置。
老虎左邊側臉的位置似是新動過……
宋採唐屏住呼吸,細細查看,發現了一個類似蓮花的圖樣。
蓮花……
現在不是夏季,哪來的蓮花?
莫非是看錯了?
宋採唐眼睛微眯,大腦飛轉,很快想到了一點。
這裡是天華寺,佛家寺廟,蓮花標誌,怎麼會少!
正好這時,北邊小窗敲響,趙摯跳了進來。
“這屍體好臭。”
“睡醒了?”宋採唐看都沒看他,解決現場經歷過一點都害怕的人,會怕這點臭味?“有大門不走走窗,什麼毛病?”
“大門不是有人審案呢麼。”
趙摯打着哈欠走過來,低頭看宋採唐手下屍體:“可有收穫?”
“有。”
宋採唐眼睛閃亮,將推測和趙摯說了一遍……
趙摯眉眼低垂,沉沉思索,很快有了思路:“我知道天華寺哪裡有蓮花。”
“我真不知道啊——我只殺了人,並不知道當天偷的是個什麼東西!”
外面傳來安朋義大聲認罪的聲音。
果然,溫元思今天審案非常順利,安朋義招了!
趙摯一邊眉毛挑起,語音調侃:“還挺快。”
二人走到南面大窗邊,正好聽到安朋義在那招供。
他的確利用馬三娘打聽了西門綱的心思。這次跟蹤雲念瑤,貴女身家太高,石羣把持的住,西門綱把持不住。自走上這條道,何曾遇到過這麼肥的羊?貴女身邊帶的東西,他活這麼多年都沒見過!
他們混這條道的終極目標,不就是發一大把大財吃一輩子,這次正是機會,非常值得冒險,爲什麼不拼?
西門綱不滿石羣的決定,他不但想把偷到的贓物搶到自己手裡,還打定主意要偷雲念瑤,石羣不去他自己都要去。
這不但是理念不一的問題,石羣這個老大的尊嚴都受到了挑釁。
安朋義知道了,琢磨着時間時機,在二月初八下午,添油加醋的,把這件事告訴了石羣。石羣不可能高興,喝過晚上的‘交心酒’無果後,叫了西門綱在後山‘談心’。
談心結果顯然不好,於是就有了後面一連串的悲劇……
兇手招供,西門綱和石羣案就算破了,溫元思一拍驚堂木,陳詞結案。
最終,安朋義手上套上枷鎖,被衙差拉着往外走,宋採唐與趙摯走出了停屍房。
溫元思目光微停,似是疑惑爲什麼趙摯會出現在這裡,趙摯卻沒看他,直直走到了安朋義面前。
“水潭上竹筏,是你割斷的?”
安朋義愣了一下,看到他身後的宋採唐,方纔怔了怔,明白這個問題由何而來。
他點了點頭。
趙摯眸色更沉,似裹挾着冰霜:“火呢?燈塔上的手腳,你乾的?”
安朋義垂頭:“是。”
“夤夜暗箭呢,還是你?”
趙摯眼睛微眯,身上已滿溢殺氣。
安朋義這次搖了頭:“什麼暗箭?”
見趙摯用看死人的眼光看着他,昨夜被死亡支配的恐懼浮上,他大力搖頭,牙齒都跟着打顫:“我不知道!真的,一點也不知道!我不敢的,最近你們盯的太緊,我什麼都不敢幹的!”
宋採唐長眉緊凜,眸底思緒起伏。
這些話,也是她準備問安朋義的,被趙摯搶了先。
安朋義的確膽肥,短短時間內幹下這麼多事,光對她的手段就好幾種。她驗西門綱屍體當天,屍檢結束,吃完飯沒一會兒就去了水潭邊,趙摯說竹筏後來很快散了,當晚就遇到了火災,趙摯說是有人提前做下的暗手佈置。
那麼就是在她吃飯的這短短時間裡,安朋義聽說她的剖屍手段,心生提防,迅速做了決定,到她院外燈塔布了暗手。至於竹筏那一場……許是巧合。
許是安朋義當時覺得不安全,重新去潛水確定了下,石羣的屍體是不是真的沖走了,是不是沒有後患,結果好死不死,她走過去了。
狹路相逢,自然趁機下手……
不過真相已明瞭,宋採唐不想再去糾結那些細節,她只是在想,那暗箭是誰射的。
她沒仇人,會討厭她,希望她出事的人除了案件兇手,別無它想。
不是西門綱這個案子,自然就是雲念瑤案的。
這個兇手……到底是誰呢?
宋採唐覺得,她已經離這個人很近了。
“走吧。”
宋採唐尚未回神,趙摯已經走到了面前。
“帶你去找蓮花。”
趙摯一點也不溫柔,說話動作也帶着桀驁帶着不馴,扔下一句話,顧自轉身就在前面走了。
溫元思眉頭微蹙,眸底略有些不贊同。
他看向宋採唐。
宋採唐卻朝他指了指房間屍體,以脣形表達了‘有新線索,稍後正事完你也快點來’的意思,就跟着離開了。
溫元思盯着面前再無強橫,慫的跟鵪鶉似的安朋義,心內嘆了口氣。
“走吧,押下去。”
案子真兇抓獲,他有一大堆手續要辦。
……
趙摯帶着宋採唐直接來到了浮屠塔。
天華寺是佛教寺廟,幾乎每個大殿,供着的神佛下面都有蓮座,但所有蓮花,都不及浮屠塔頂層的這一朵。
這浮屠塔一共七層,建造面積很大,內有樓梯,供人旋轉爬樓。下面六層皆沒什麼特殊,唯第七層正北,雕刻着一整面牆的壁畫,其中最大最漂亮的,就是工藝精緻,栩栩如生的蓮花。
塔內沒什麼值錢財物,是每年祭奠時必用之地,亦是外客禁地,底下的門一直都鎖着的,但趙摯有特權,可以帶宋採唐上樓。
他能光明正大的帶,別人也可以悄悄摸摸趁夜色來……
宋採唐心思轉着,走到了塔頂。
有時候謎題就是這麼奇怪,你千想萬想解不出來時,只覺得它藏的很深,深不見底,可關鍵點找到,一路走過來時,它卻絲毫不爲與你爲難,輕輕鬆鬆就展開在了你面前。
壁畫很美,蓮花很漂亮,很震撼,蓮花花瓣上的小小機關也很好找。
趙摯與宋採唐沒觀察多久,就找出了不同尋常的那一點,一按一轉——
石壁下方晃出個巴掌大的空間,有個黃金製成,透雕工藝的玲瓏球放在那裡。
這玲瓏珠做工太精美,金色太純正,宋採唐難得目光停留許久:“好漂亮……”
趙摯將玲瓏球拿在手裡,發現它上面的花紋好像是會轉的。
隨手轉幾下,又看不出什麼特別。
“我看看。”宋採唐伸手。
趙摯見沒什麼危險,就將東西遞給了宋採唐。
遞過去時,他十分注意,不碰到宋採唐的手。
宋採唐此時心神全部在玲瓏球上,難得沒嘲笑趙摯,接手玲瓏球,長眉微斂,輕輕轉動。
轉着轉着,她眼睛一眯,調出個角度,示意趙摯過來看:“你看這個,像什麼?”
趙摯身體前傾,和宋採唐頭靠在一起,看到圖案,眸色倏然緊繃。
這玲瓏球拼出的,是個‘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