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元思帶來了非常重要的信息。
趙摯那邊已‘人贓並獲’, 抓到了當時和盧光宗一起失蹤的下人,這些人精神狀態普遍不怎麼好,趙摯隨便用點小計, 一嚇一誆, 他們就直接招出了盧慎。
案件將有重大發展,衆人哪還呆的住?
祁言反應最快, 揮着胳膊跳着腳就往前衝:“走啊!案子馬上就能破了!”
溫元思和宋採唐掛心案情, 自然跟上,盧慎麼, 再不甘願,已被擒住, 哪還敢有別的話說?
而且周遭這麼多人,說什麼都太敏感,萬一失言……
就得不償失了。
盧慎垂頭喪氣的跟着官府人員走,他身後下人不敢幹別的——官府盯着呢, 只有跟着隊伍走。
一羣人浩浩蕩蕩離開, 很快消失在街巷,連句多的話都沒有。
別人沒意見, 凌芊芊可是氣歪了鼻子。
她們正吵着架呢!
還沒完事呢!
宋採唐竟然敢撂臉就走!
還有那祁言——到底是她表哥還是誰!一句關心的話沒有,笑臉都沒給她一個!
大家搭臺子唱戲,好麼, 你們說走就走, 留下她一個, 讓她如何自處, 丟不丟人,臉往哪放,她以後要怎麼見人!
凌芊芊在那跺着臉生氣的時候,圍觀百姓們已經熱鬧開了。
官府抓人,什麼都沒說,但他們會自己想啊,越是沒說的,肯定越憋着大事呢!
而且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任何時候,流言這東西跑的最快。
盧光宗被殺,可憐,是好官,大家都同情,跟着跑去燒香的不少,但近幾日,風聲就難聽了,越來越多的料爆出來了。
說盧光宗假仁似義,買官賣官,貪贓枉法,暗殺滅族,搶人秘技,什麼壞事爛事他都幹得出來,還和殺手組織有勾連……
起初,大家都是不信的,覺得是有人在故意抹黑盧光宗,但不知道哪蹦出來一堆證據,這幾日在市井大肆流傳,打着這些不相信人的臉。
樣樣都是真事,可查可考。
所以……
“呵呵,一丘之貉!老子不是個東西,兒子也是沒良心的,連親爹都殺,一家子沒出好人!漏底了吧,藏髒錢被發現了吧!”
牛保山一向膽肥,不管時間地點,哪哪都敢說盧家壞話,現在更是不會怕,面色膛紅,聲音揚的高高,讓所有人都聽的到。
事實在前,人們似乎很難爲盧光宗說好話,只有幾個受過盧光宗恩惠的,小聲嘀咕:“可盧大人是真的幫過我……”
“幫你個屁!”
牛保山似乎喝了酒,一身酒氣,大着舌頭,什麼都敢說:“給你個小恩惠,拿走你的大東西,這也叫幫?”
“你們想一想,那老孫子幫你們前後,是不是讓你們幫他別的了?”
“最不要臉的就是這種人!”
他晃着身子,捂着臉嗚嗚嗚哭,哭的直打酒嗝:“我那可憐的兒,要不是信了他,怎麼會慘死……老孫子算計人都不用刀,對你客氣一下,笑一笑,隨手幫一幫,你們就能哭着喊着自己把大堆好處送出去——”
“蠢啊!”
“愚民!都是愚民!”
牛保山說着話,身體沿着牆根滑到地上,頭一歪,竟是醉死了過去。
他睡了過去了,現場氣氛卻沉停,還在繼續。
慢慢的,有人回過味兒來,還真覺得哪裡好像有點不對。
“盧大人幫我保住店子,趕走了極品親戚,兩個月後建作坊要佔點地,十分發愁,我正無比爲報,想着自家那塊地離的近,又不值幾個錢,就送給他了,然後……半年後,就有官府規劃要佔地,那作坊推了,官府補了好多錢。我當時以爲只是湊巧,是我沒那份福氣……”
“我親戚家二丫被強搶,是盧大人做保幫忙拉下,一家人感恩戴德,一個月後有個富家哥兒過來求了二丫走,當初看着是個好的,親戚家也放心,後來二丫死了,請人看了看,說是被折磨死的……我那親戚從來沒想過找盧大人鬧,只認爲是自己倒黴,瞎了眼。”
……
一句一句,這樣的話越來多,猜測也就越來越多。
“操!盧大人果然把咱們給騙了!”
“他不是好人!”
“他死了沒準就是兒子乾的,所以官府才抓他!”
“老子白在盧家門前燒香了!”
“不行,我要把面子找回來!”
“我也去!”
不知道氣氛怎麼起來的,又是怎麼商量的,總之,最後結果是,大家氣勢恢弘,浩浩蕩蕩的往盧家走,要去砸盧家的門,把曾經的恥辱要回來。
“還有這人命案——最後是盧慎乾的!要是別人乾的,咱們還得謝謝他,謝謝他幫忙扒皮!”
“聽說案發地是王家小酒館——那是咱們的地盤,官府問話不一定配合,咱們就不一樣了……”
“走,去找找看,是哪位義士這般威猛!”
一羣人氣勢起來非常快,凌芊芊還沒來得及走出去,就被擠在了人羣裡。
她的方向和這些人相反,被夾着帶了好遠。
等好不容易擠出來,發現精心梳的髮式亂了,衣服髒了,裙角不知道被哪個熊孩子摸上了黑黑的油手印,鞋子更是不能看,珍珠沒了,刺繡一團黑……
凌芊芊氣的直哭。
這羣刁民!
討厭的宋採唐!
要不是這女人,她怎麼會受這樣的苦!
哭完,凌芊芊狠狠瞪了眼瞎在外頭,不知道過來救她的下人,捂着臉跑開。
下人們一臉委屈,一切都是照凌芊芊安排,不讓他們出現,現在出了意外,又怪他們……得,今晚回去,一頓板子怕是少不了了。
一羣百姓流水似的從街角撤離,最後只剩下罕無人跡的茶攤,牆角醉死的牛保山,以及……悄悄沿着牆角走的甘志軒。
甘志軒臉色有點白,用袖子草草擦了下額上的汗,避開熱鬧人羣,轉了個方向,繞了點遠路,回家。
一路上他眉頭皺的很緊,似乎在思考什麼極爲要緊的事,頗有些心神不寧。
回到家,一推開門,母親甘四娘正好在家。
甘四娘聽到門響,身體一顫,又一轉,迅速往袖子裡藏了什麼,抹了抹眼睛,聲音柔柔:“軒兒回來了。”
甘志軒心情不好,一看到她這個樣子就煩:“哭哭哭,你就知道哭!除了哭你還會幹什麼!有點正事沒有!煩人!”
噴完也不等甘四娘反應,甘志軒一甩袖子,就轉去了自己房間。
看着兒子背影,甘四娘眼淚掉的更兇。
良久,她才紅腫着眼睛,看着外面春光,輕輕一嘆。
“我知道你想過好日子……但你不知道,怎樣活纔是真正的好日子……”
“娘不會讓你受苦的……”
幾句話,似是對甘志軒說,又似是自言自語。
……
盧慎被一路押送到西山匿人私宅,此期間,耷拉着腦袋,一句話沒說。從偶爾露出來的希冀眼神上看,他似乎還存有僥倖,希望一切只是誤會,官府並沒有抓到實證。
可一到宅子裡,看到趙摯面前跪着的幾個人……
他膝蓋一軟,跪倒在地。
趙摯擡手打了個響指,讓宅裡下人搬出三把椅子,分別給溫元思,祁言和宋採唐坐,三根手指懶洋洋晃着茶盅,斜眼瞥了下盧慎,慢條斯理道:“說說吧,怎麼回事?”
大約因是皇室後裔,成長環境不一樣,趙摯身上有股湟湟貴氣,做什麼動作都不會太難看,比如現在,隨意窩在椅子上的動作由他做來,透着雅痞,還挺有味道。
因參過軍,戍過邊,打戰驗豐富,他身上又有股鐵血氣質,高大身材加成,讓他有了種特殊的威儀感,一擡手,一投足都是氣魄,心裡有鬼的人一定會覺得害怕。
比如盧慎。
盧慎看到跪在地上的一羣下人,已經什麼都明白了,趙摯這麼輕飄飄一問,於他而言份量極重,是極大的威脅!
他不敢不說。
“是我……是我將我父擄到這裡來的。”
他手指緊緊按在土裡,吞了口口水:“他有錢……我知道他有錢,我不小心在他書房看到過一疊大面額的銀票……我不是不孝順,他的就是他的,我想要什麼,可以自己掙,我沒想貪他什麼,真的……”
“可今年考評過,我有機會爭取一個早就眼饞的缺,就差點錢,用上我所有積蓄都不夠,我就想求他支持一點……只是拆借,我會還的!補了那個缺,我要什麼沒有?不過一點銀子,轉頭就能掙到手!可他不給我……”
“他說他沒錢……”
“他怎麼可能沒錢……就是不願意給我!”
“我求爺爺告奶奶,問親朋好友借,想了不知道多少法子,還是差一點,就一點點,我問他借,他還說沒有!”
“沒有……我就自己找……”
心中邪念一起,就壓不住,盧慎把計劃想清楚,前後捋順,就着手準備了。
“我裝做同他吵架,氣的他離開家……以前常有這樣的事,不會有人懷疑。這處宅子掛在我小舅子媳婦的嫁妝裡,實則是我家的,除非心腹,外人少有人知。我暗裡花錢請了道上的人,將我父無聲無息擒住送到這裡,託他們消去所有痕跡……再按計劃翻遍家中各個角落,包括他的書房……我翻的很小心,也很仔細,但是一無所獲。”
“沒辦法,錢沒拿到手,事情還是要平,眼看着時間已久,壓不下去,我便按計劃,找了官府報失蹤,再……見機行事……”
盧慎交待了所有綁走盧光宗的經過,包括細節。
在趙摯厲聲訊問中,他也承認了,有過虐待盧光宗的行爲。
“……是……我是讓人打了他,但那是我爹啊,我不敢打重了打壞了,後來沒辦法,就餓着他,想着餓壞了肯定會說……”
“可錢對他就是那麼重要,比我這個兒子重要多了,再怎麼問,他都扛着沒說,要把錢帶到棺材裡!”
盧慎說着話,面目變的猙獰起來,言語間頗爲憤恨:“我是他兒子,又不是他仇人!他掙那麼多錢,還不是爲了死了後留給我!我只不過要的早了點,還說準了要還,可他就是不肯!”
宋採唐看着盧慎交待,眉心緊緊蹙起。
這話說的……
委實一言難盡。
各種給自己找理由,錯的都是盧光宗這個爹,可他也不想想,他幹出來的這些事,同他的話難道就不矛盾?
縱使事後有些悔意,做這件事的時候,盧慎是堅決篤定的,還積極準備了很多。若事情重來一遍,他肯定還會這麼做。
人性,就是這麼可怕。
各種複雜情緒催着,盧慎一股腦把擄刑囚禁親父的事實全部交待了。
大約覺得氣氛有點不對勁,盧慎擦了把汗,誠懇的看着趙摯,做最後的努力:“觀察使大人,我說的都是真的!我只想嚇唬嚇唬他,只想要點錢,並沒有想弒父!我還是孝順的!”
“你看……我對當官這麼執着,爲補缺下了那麼大力氣,怎麼捨得離開?我爹要是死了,我就得丁憂,哪還能當官?我沒那麼蠢,真的,我不會殺我爹!”
這番表現,別說宋採唐,在場沒一個看的順眼的。
盧慎喚盧光宗一直都是他他他,到最後,爲自己爭清白了,叫上爹了。
如此可想,他對父親的感情有多深。
“而且我有不在場證明!”
盧慎努力爲自己辯駁:“他死那日,我從下午到第二天,都在府裡和新納的小妾在房中……我妻甚至還爲此生氣,小鬧了一場,您一問便知!”
祁言手上扇子‘刷’一聲打開,遮了半張臉,看不清表情,只見眉目冰冷:“你老婆,肯定向着你說話,沒有也得說有啊,這個不能做證據!”
“怎麼就不行了?我老婆小妾也是人啊!”盧慎十分緊張,彷彿特別害怕這些官員直接把他打成兇手,“我那日要是沒與小妾廝混,怎麼會顧不上這頭的消息,讓我爹跑出去還不管?觀察使大人,你要信我啊!”
趙摯看着他:“你這一切,都是爲了作官?”
盧慎用力點頭:“是啊觀察使大人,我只想做官,只想好好做官,並沒有想殺人!”
“可惜了。”
趙摯的話意似乎很深,盧慎卻並不明白,愣愣的看着趙摯。
宋採唐嘆了一聲,爲他解惑:“爲官者,品行緊要,朝廷不會要不孝之人。”
也就是說,不管盧慎殺沒殺人,有沒有貪贓枉法,做更多更過分的事,在這個重視父權的封建社會,孝字當頭,他敢擄刑囚禁親父,只這一條,已經是大罪特罪,這輩子不可能做再做官了。
“連我這個女子都明白的道理,怎麼,小盧大人不明白?”
盧慎這下是真的癱了,像死泥一樣癱倒在地。
“我不能……做官了?”
他喉頭微抖,一句話說的非常艱難。
趙摯頜首,聲音鏗鏘有力:“是,你做不了了。”
“啊————————”
盧慎慘叫出聲,似窮途末路的困獸,脣角沁出了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