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發現了我面色憔悴,趁我去送雞湯時問起原因。我不想,更不敢說自己成天往天香樓鑽。就算我解釋明白了,怕是今後也沒立場對他進行思想改造工程了。
一日,唐寅問:“嫣兒最近在忙些什麼?白日見不到你人影,昨日是春龍節,本想約你出去一同祭拜龍神,可早飯前去找你,你已不在了。”
“二月二唄,小節呀,我吃豬頭了,還剪了柳兒頭髮。對了,你千叮嚀萬囑咐讓我戴的那根草我也戴了。沒出去就沒出去吧,反正該擡頭的總會擡頭!”
“哈哈……嫣兒啊嫣兒,我說過幾遍了,那不是草,是江南一帶士女們都會戴的蓬葉。古諺有云‘蓬開先百草,戴了春不老’,圖個好兆頭嘛!”
我撇撇嘴,難道是花啊,還不是草嗎,害我和一羣大白癡小白癡一樣往腦袋頂上插根蓬葉。口中應道:“是是,我用詞不當。確實不是‘草’,是‘葉’。”
唐寅無奈地看着我,眉宇間盡是笑意,“你呀,真是拿你沒辦法。”轉念想起了正經事,“嫣兒今日還不打算告訴我嗎?”
我聽出唐寅語氣的變化,聲音雖柔,但帶着不如反駁的嚴肅認真。想了想,去青樓的事死都不能說。於是憑空扯謊,說自己想和他一樣出口成章,就到處轉悠打聽去書院的事。
“那該直接問我啊,這蘇州城裡最好的書院就屬我和祝兄讀的六藝會館和城南的文鼎書院了。嫣兒既有此意,不如也來‘六藝’吧!”
我笑得心花怒放,我本就是此意啊,難得你先開口了。故作輕鬆地說:“我不是怕打擾到你和祝兄讀書嘛。其實去哪兒讀書都可以,只是,我想在伯虎你童試後再去。”我揉揉鼻子,“現在大家緊張用功,我怕自己跟不上,拖累到你們的複習進度。”
唐寅笑笑,“嫣兒謙虛了,你聰明伶俐的,一定能跟得上。”
恐怕很難哦!我心說:擱現代還好辦,可你們講的是文言文,這可不是我的強項。便道:“伯虎太看重我了,也不急於一時半刻。我看還是童試後再去,怎麼着也得先辦理入學手續啊。”
唐寅喃喃重複,“入學手續?倒是沒聽過這詞兒,也是這個意思。”又轉向我道:“既然嫣兒定要在童試後來書院,還有大半個月的時間,正可趁此準備一下。”
“準備,準備什麼?”我被唐寅說得一頭霧水。
“進書院的考試呀,通過者方能入‘六藝’就讀。稍微好些的書院皆是如此,嫣兒不是沒打聽到吧?”
我腦袋“嗡”一聲就大了,還有入學考試?額滴神啊,祝英臺之路這麼曲折嗎?
唐寅見我一臉“苦大仇深”,不解地安慰道:“嫣兒在擔心什麼?以你的文采,區區考試不成問題。”
MyGod!我的文采,我確實有“文”可“採”,但得分實際情況吧。我的臉越拉越長,乾巴巴地問:“伯虎知道考什麼嗎?”先問明白,惡補好有側重點。
唐寅想了下,“嗯,我若是沒有記錯,該是先生當場命題,即興賦詩詞一首!”
“現場版?啊,我是說要我當場作詩、作詞?”完了,哭的心都有了,惡補沒有方向了。如果不去,就會錯過與唐寅朝夕相處的機會;可萬一考砸了,暴露出自己的真實水平——關鍵是我在唐寅心中的形象絕對不能有所詆譭。我是女人,很虛榮、很好面子的女人!
唐寅輕喚我兩聲,見我依舊麻木着臉顧自沉思,索性推了我兩下。我見他一臉擔憂,勉強挑起嘴角,露出個微笑,“沒事兒,我想我是有點累了。”
“既是如此,嫣兒早些回去休息吧。詩賦之事無須擔心,多是簡單的詠物抒情詩罷了,無妨。況且先生只想藉此瞭解下每個人的真實水平,日後教學有所重點。”
“呵~~還因材施教!”我苦笑,沒想到明朝就有這麼先進的教育理念了。
“或許還會有個論題,嗯,可能是對於某書,對於某位先賢,也可能只對某一篇詩賦文章。”
“還有啊?”——祝英臺之夢徹底破滅。我絕望的看着唐寅,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知道了,我先回去了,伯虎早點休息吧。”說完,不等他回答,灰溜溜地往房間走去,失神中差點被門檻絆倒。
倒在牀上,擺弄着胸前的“鳳啓”,口中默問:“朱佑樘,我該怎麼辦?”明明身體疲憊,卻無法入睡,腦中滿是玉凝、唐寅、書院的事。唐寅是我鎖定的人生目標,我不可能輕易放棄,書院勢在必行。再說玉凝,我又不忍那水樣女子淪落風塵,受盡□,若是成全了她和文徵明,豈不是美事一樁。他日文徵明官場失意,情場得意,不失爲一種安慰。
想着明天就要和玉凝配樂練習,我儘快收拾了亂成一團的心情,強逼着自己幻想着一隻只綿羊入睡。久久,意識終於模糊下去。
二月初四日天剛亮,我照舊爬起牀,簡單收拾一下,就溜出唐家直奔天香樓。
可就是我這麼早趕到,玉凝還是獨自開始練習,她的生物鐘倒是從青樓的夜貓子型調整過來了。見我到來,玉凝趕緊迎上前,追問我舞步的問題。就衝這份用心,我也得想方設法幫她贏得比賽。
我淺笑着回答玉凝,又問她與樂師合曲,可否準備好了。
“嫣兒,我有點緊張,怕自己不行。”
玉凝連日來已被我改造得不再奴家長、奴家短的稱呼自己,值得表揚,但我仍輕輕給了她一記暴慄,“又說傻話!你可是很有舞蹈天賦的。我初學時,光幾個旋轉就練了1個月才勉強通過教練,呃,師傅那關的。”
“真的嗎?”玉凝輕撫額頭,不敢相信的看着我。
我重重點點頭予以肯定,“當然是真的,我們玉凝是最棒的!你要對自己有信心才行,不然……”我眼珠子一轉,“不然這樣吧!”拉着玉凝走到半身高的銅鏡前,指指鏡子中她道:“你要很有自信地對‘她’說,‘我有個秘密,我長得多美,人人都愛我。’”
這是《出水芙蓉》中最經典的臺詞,是給自己打氣,增強自信的最簡單方法。要知道,很多時候話無所謂真假,只要人們願意相信就是真的,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嘛。而這種自我催眠的方式,縱然是假話,說多了也會達到自我麻痹的境界,最終信以爲真。
玉凝先是做無聲抵抗,被我說了一頓後,改爲了執執拗拗的不好意思。我白了她一眼,“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本來就是個美人胚子!我只是要你實話實說,莫學那扭扭捏捏的小女人樣,讓人看了不爽。”
可玉凝油鹽不進,我一氣,翹着二郎腿,佯裝惱怒,說她不做,我就不教,把花魁送給豔情。
玉凝偷偷瞥了我一眼,見我不耐煩地看着自己,只好認命,紅着小臉對着鏡子做起了練習,如此反覆N多次後,才達到我的要求——我發現自己很有作“惡婦”的潛質。
“啪!啪!啪!”我鼓鼓掌,“這還不錯,以後每天早中晚各練習3遍。如吃夜宵,另加3遍,記得每次都按剛纔的音量,只許大,不許小!”
“啊!?”玉凝小臉快皺到一塊兒去了。我強忍住笑意,裝出嚴師的樣子,“嗯,對,必須照做,我會不定期抽檢。”卻在心中笑翻,讓這羣講究從一而終,信守貞潔牌坊的女人說“人人都愛我”是有點大逆不道。
半盞茶後,沈媽媽親自送來了早點,說安排好了樂師,早飯後便可合練。因問我樂譜何在,我微笑着搖搖頭,並沒回答,只請沈媽媽尋了把古箏。
雖然在金氏和韻婷的教導下,我重拾了古箏技藝,小有成就了一把,但對現代的五線譜和古代的宮商角徵羽間的相互轉化還是拿捏不準。因此打算親自演奏去教習衆樂師。聽說這幫古代樂師相當厲害,聽過一遍的曲子就能記住幾分,優秀些的,記個5、6層都沒問題。當然,我也是擔心留下樂譜,就等於爲《卡門》的千古流傳製造了必要條件,這種危險的事情是萬萬碰不得的。
單靠東方古樂器,沒人敢保證效果如何,只求盡力一試。我撥弄琴絃,略微試音,自如地彈奏起來。玉凝按照我之前所教的節拍,試着配合樂曲舞動起身體。她天資聰穎,兩遍下來,便能和上樂曲的節奏。
這時沈媽媽派丫鬟通報,說樂師們來了。我忙安排地方,自己和玉凝躲在薄紗和屏風後,一邊教習衆樂師彈奏,一邊欣賞玉凝的舞姿。幾番過後,樂師們找到了要訣,不用我帶也能奏出《卡門》,我便棄琴專心指導玉凝。
午飯後,沈媽媽“例行檢查”,看玉凝和曲完整的跳了一遍,滿意的笑笑,叮囑玉凝要勤加練習,儘快融入樂曲之中。
沈媽媽又堆着笑容對我道:“張小……公子連日操勞,老身本不忍心,可你又不願住過來。老身尋思着,就與玉凝商量了下,安排你們一同住到蕭亞軒去!這樣便可免去公子日日奔走之勞,玉凝遇到問題也能及時請教。”
“蕭亞軒?”我眨眨眼,不就是碰到文徵明的那個地方嗎,怎麼茶樓也搞多種經營,可以住客了?
沈媽媽見我一臉疑惑,耐心解釋說,蕭亞軒的老闆本是天香樓出去的,名喚瀟湘,贖身後與朋友合夥開了蕭亞軒作爲營生。她人又與玉凝有些交情,聽聞玉凝爲了此次比賽苦練舞蹈,也願意幫忙。沈媽媽笑着拉長了音,“不過——瀟湘倒更願意結識你這個才智過人的‘俊郎官’!”
我撇撇嘴,瞧她那老狐狸樣,指不定和人家瀟湘瞎曰曰了什麼呢。
“這,不太方便吧?我兩面跑好了,就當鍛鍊身體。”其實,我對那位瀟湘姑娘蠻有興趣的,不過住進蕭亞軒就沒時間和唐寅過“二人世界”了。這可是大大的不好,偏離了我來江南的主旨,我寧願爲愛跑斷腿兒。
“張公子不肯透露住處,老身可派軟轎去接你,免於奔波之苦。”
“沈媽媽不必爲我操心,您的好意嫣兒心領了。”
沈媽媽一時不便多言,玉凝上前接過話茬兒,“我的舞技尚需琢磨,所剩時日不多,心中焦急如焚,若是沒有嫣兒的日夜指導,怕是難佔鰲頭,奪得花魁。”
我收到玉凝懇求的目光,心知她是拿學舞做藉口,想躲到外面住幾日。唉,我又何嘗不懂住在這兒的苦悶呢,只是……我委婉地回絕了一句。玉凝卻道:“嫣兒,聽說碧影樓的豔情姑娘也在苦練舞蹈,‘十六樓’那邊專門請來了應天府的知名舞姬教習,你可知她們那兒的春雨、夏露、秋霜、冬雪也都是無柳街上的名妓,才藝雙全,還有洛塵姑娘平日就以舞技冠絕著稱!”
我終究心軟了,無法對玉凝一而再再而三的請求視而不見。誰叫自己偏偏對女人沒有辦法呢?沈媽媽見我答應,笑着說讓我和玉凝明天就住進去。我感嘆着,她爲了這次花魁大會纔是真正的用心良苦。
沈媽媽走後,玉凝抓着我的手連聲道謝。
我笑笑,“既知感恩,就更要好好練習!也不枉沈媽媽一番心意。”
“這是自然。”說話間,又擺出“吹笛式”問我是否正確。
我眨眨眼,這個小丫頭太敬業了簡直,於是認真指導起她,幫她擺出標準動作。玉凝果真學得很快,不到10天,我們探討的就是細節定位了。哈哈,當然,這也與我的細心調教有關。
入夜,回到唐家,見時間不早我直接去廚房端了吳嫂煲好的雞湯給唐寅送去。
唉,不知道怎麼說唐寅好,明明他有注意到我每日早出晚歸,卻不曾發現這幾日湯頭的味道有所改變——不同人烹調,味道上必然存在差異。可唐寅卻一點沒發現,亦或許他根本不關心這種小事。男人的心,始終是粗的。
我謊稱要去蘇州城附近的縣鎮尋訪親人,需離開唐家幾日。唐寅不疑有他,體貼地囑咐我一路小心,還祝我早日尋得親人,儘快返回。我笑着謝過,心中卻想,要是在這兒尋到親人恐怕更慘,那就意味着時空再次錯亂,媽媽也得來這個非現代文明中受苦遭罪。
唐寅圍繞這個讓我鬱悶的話題追問了半天,我實在是扯不出其他新鮮東西,便藉故去和唐廣德、邱氏道別匆匆離開。唐廣德、邱氏也和我說個沒完沒了,我編不出內容,只能兩面賠笑,愁得眉頭快擠到一塊兒去了。
第二日一早,我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在唐家人的真誠祝福中,離開了唐家。
待到蕭亞軒時,玉凝開心地等在門口。是啊,她當然開心了,即使是暫時的,但畢竟離開了天香樓,離開了無柳街那種鬼地方。這十幾二十天,既不用愁接客,還能光明正大的和“情郎”文徵明約會,能不樂嗎?
難得見到玉凝輕快自若的笑顏,倒沖淡了她眉宇間時隱時現的惆悵和哀怨。我淺笑着迎上去,隨她進了蕭亞軒,直奔東跨院的廂房裡。廂房的佈置頗爲雅緻,不似張府的富貴,更不是青樓楚館的附庸風雅能比擬的。依舊是沁人心脾的淡淡蘭花香,屋中掛着畫中四君子——梅、蘭、竹、菊的水墨畫。牀幃、桌簾也是水天相間的青藍色,顯出一派幽遠寧靜。
我滿意的環視了一週,很不錯,是我喜歡的style,打趣道:“很適合我們‘閉關修行’哦!”
“我也是這話,得好好謝謝瀟湘姐姐的悉心。”
“對啊,我們該先去拜會主人,怎麼徑直跑客房來了,太失禮了!”
“嫣兒不必擔心,瀟湘姐姐昨日外出了,這兩間廂房是她臨走前差人收拾出來的。明日等她回來,我們再去拜會便可。”
我點頭應下,心中不免對這位天香樓走出去的瀟湘姑娘充滿好奇,有一搭沒一搭問起了玉凝。玉凝不隱瞞,問啥說啥,可惜她知道的不多。她只知道這位瀟湘姑娘十年前是轟動江南、才貌雙絕的名妓。無數王孫公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欲爲她贖身,她皆不爲所動,聲言要覓個值得託付終身的如意郎君才肯嫁。後來,傳說她被一位來歷不明、出手闊綽的神秘客人贖了出去。衆人皆以爲她或妻或妾會嫁與那人,可瀟湘“失蹤”了1年後,重返蘇州府,還開了這間蕭亞軒,經營至今。我聽得明白,這也是個有個性、有故事的女人,好奇心不覺更盛,決心明日與她會上一會。
門外傳來了丫鬟奉茶的聲音,玉凝喚了聲,兩個標緻的小丫鬟託着茶點走了進來。哎,真是青樓混久了,美女見多了,我連感慨都懶得動了——審美疲勞。
兩個丫鬟福身施禮後,各自介紹了一下自己。大點的面如桃花,名喚芷芙,小點的更顯活潑,叫做芷蓉,皆是瀟湘派來服侍我和玉凝的。
因此次“特訓”行動隱蔽,更要躲開玉凝得罪的那位“權貴”的耳目,因而出門時,玉凝連貼身丫鬟金蓮都沒帶。我倒沒想許多,金蓮不來正好,免得我總得支開她,搞不好害她多心以爲我嫌棄她不願教呢。咳,天日可鑑,不是我不願教,而是不能教、不敢教啊!
一天的練習無風無浪,晚上,我跟玉凝一起吃了蜂蜜花粉糊,又倒在貴妃榻上敷着天然的牛奶百花面膜,閉目養神。沈媽媽向來會做人,所有東西都預備雙份,而我也不客氣,反正我那愛貪小便宜的女人心態,最終會趨勢我使用,何必假模假樣的客套一番。
做完了面膜,我見時辰不早,就讓玉凝回房休息。玉凝還想多練習,被我強行制止了。開玩笑,難道她不曉得充足的睡眠對美容多重要嗎?玉凝從不忤逆我這“恩師”的意思,乖乖回房休息去了。
第二日下午,芷芙來報,說軒主回來了。這麼個傳奇般的女子我怎能不見,於是打發走樂師,同玉凝去見識下這位青樓出來的瀟湘姑娘。
瀟湘住在蕭亞軒後院的西跨院裡,同我和玉凝霸佔的蘭院不同,這裡是竹院。沒有淡淡的蘭草花香,轉而由一種清新的自然味道所代替。或許這就是竹香?可惜咱以前沒仔細聞過竹子味兒。
懷着越發好奇的心情走進林林灑灑種着長青竹的西跨院,一路隨芷芙去正屋求見軒主瀟湘。芷芙挑開門簾,我藉着空擋看見一綠衣美女端坐在繡椅上悠閒品茗,想來便是傳說種的瀟湘姑娘了。
見我們到來,瀟湘一臉的瞭然。我趁擡腳進門的工夫,擡眼看去,呵!真是個大美人,只是又與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按說一個超過30歲的女人,該是風韻猶存的少婦形象,可我眼前卻是位清新佳麗。怎麼看都是24、25歲芳華正茂的知性美女,柔嫩白皙的肌膚上沒有留下一絲歲月的痕跡。與玉凝隱隱的愁雲慘淡不同,眉宇間是一派雲淡風清。沒有由於經歷太多曲折而顯出的疲憊,歲月只在她眼中沉澱下成熟的光華。難怪一個30歲的女人還被稱爲“姑娘”,我心中感慨,保養得真好。
瀟湘起身相迎,和玉凝打過招呼後就轉向我道:“想必這位就是張公子了!”肯定句,因爲能大搖大擺跟着玉凝住進蘭院裡的,除了我這個“張公子”,實在沒其他候選人。
我笑下默認,收回了打量的視線。既然瀟湘稱我爲“公子”,那我遂她的意就是了。
我上前作揖,道:“在下久仰瀟湘姑娘大名,多得姑娘照顧住進蘭院,今日有緣拜會實乃三生有幸!”
“張公子太客氣了,您義助我這玉凝妹妹奪取花魁,尋求機會脫離苦海,瀟湘感激都來不及,所做一些不過是略盡綿力。”
看來沈媽媽的確把一切都告訴了瀟湘,那我更不需要解釋了,倒是方便了日後相處,便道:“玉凝才貌雙全誤入風塵,我見尤憐,出手相助亦是應當。”
玉凝見我和瀟湘相互客套,插話進來,“瀟湘姐姐,我與嫣兒甚是投緣,雖有師徒之名,更是至交好友。您二人若再這般寒暄下去,倒讓我不自在了。”
我和瀟湘相視一笑,這樣說話委實讓人彆扭。想來瀟湘也是這麼想的,便打發了丫鬟與我們熱絡地聊了起來。
我與瀟湘談得越發投機,有幾分相見恨晚的味道。又聽聞瀟湘曾是個歌舞冠絕青樓的才女,就想請她指導下玉凝的舞蹈。瀟湘禮貌地說:“難得張公子看重瀟湘,信任有加,瀟湘才藝疏淺,但也希望能幫上忙。”
我望向玉凝,示意她隨意跳上一段兒。玉凝也不含糊,點下頭,起身走到屋子中央,輕輕舞動起腰身。沒有樂曲配和,玉凝絲毫不受影響,蓮步輕盈,身形婉約。雖無法完全展現拉丁激情火熱的全貌,卻把穿插其中的幾個瑜伽動作表現的柔和多嬌。整體看來,別有一番風味。
我滿意的看着自己不斷茁壯成長的“勞動成果”,頗爲得意。眼風飄向瀟湘,她也難掩一臉的驚豔。
舞畢,玉凝坐下小憩,追問瀟湘意見。瀟湘真誠的笑笑,“妹妹此舞真是新奇,恕瀟湘見識淺薄,倒是前所未見。瀟湘愚見,就舞技來看,妹妹真不似個只練了10天之人,動作嫺熟連貫。”又轉向我,敬佩地說:“張公子果非凡人,竟能創造出如此妖媚不俗舞蹈!”
我收斂了得意的神色,這時候顯出驕傲那在旁人眼中就是狂妄自大了,淺笑道:“瀟湘姑娘過譽了,嫣兒愧不敢當。實不相瞞,在下沒學過傳統舞蹈,纔想出了這個點子,以求‘出奇制勝’。可惜時間倉促,難免思慮不周,還請姑娘指教一二。”
“以我之見,單論舞蹈動作,玉凝妹妹該是沒有問題,只要勤加練習,必能做到身隨意動。只是……”瀟湘把頭轉回玉凝,“只是這舞蹈太過魅惑,與妹妹平素的爲人風格截然不同,因而妹妹的感情不能完全融入其中。”
這回換我驚訝了,原知道瀟湘是個舞蹈行家,沒想到竟然是個專家級的!只看玉凝舞了一段,就能精確地指出最大的問題。沒有情感融入,不也是我一直擔心的嗎——我常覺得玉凝的舞蹈似個扯線木偶的表演,沒有靈魂可言。但仍抱一絲幻想,以爲能矇混過關,不想今日被瀟湘一語道破。
我倒是無所謂,玉凝臉上掛不住了,微蹙秀眉陷入深思,“姐姐可知,這也是嫣兒給我提出的問題,我一直試圖融入,卻無論如何達不到這支舞蹈神情合一的要求。
瀟湘會心一笑,“瀟湘料定公子早已看出,所以才讓玉凝妹妹在臉上變換出嫵媚豐富的表情。”
“奈何玉凝的自我意識太強烈。”我接着瀟湘說道,轉而問了最關心的問題,“不知瀟湘姑娘覺得此舞,能否助玉凝奪得花魁稱號?”
“據我所知,如今在無柳街上,能與玉凝妹妹此舞一較高下的,怕是隻有碧影樓的豔情和醉仙樓的洛塵了。至於其他人,應不足爲懼。”
瀟湘見我略有所思,以爲我過於擔心,就勸慰了幾句。我輕輕搖頭,“我並非掛心比賽,只是沒想到豔情居然那麼厲害,不但笛子吹得精妙絕倫,連舞蹈也被人稱讚。”
“呵呵,是啊!豔情的確是個才藝雙絕的難得女子。”瀟湘眼中滑過的竟是濃郁的欣慰。我發現了這瞬間即逝的情感,心中對豔情多了幾分欽慕——萬中無一的角色,無柳街上真正的人物。若非她平日濃妝豔抹,爲人輕浮了些,聽金蓮說她還時常“欺負”玉凝,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倒是想會會她。
我本想多問些豔情的事,瀟湘無意搭腔,只得作罷。又見玉凝一臉愁容,便拍拍她的手安慰了幾句。
“可瀟湘姐姐和嫣兒說的一樣,我的感情又偏偏無法融入,是真的很擔心。”
“不是你無法融入,而是不願融入。拉丁,不,這支舞蹈演繹的是剎那間迸發的火辣感情和性感的原始誘惑,與你清淡孤傲的品性互爲極端,你更是不屑於魅惑衆生。我想,在你的潛意識裡,你甘願隱藏自己的魅力,也不願跳這樣的舞蹈去討好他人。”我如實說出自己的感受,即便在現代,也有許多人不懂得欣賞拉丁藝術,覺得拉丁傷風敗俗的大有人在。
玉凝想辯解,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一個字來,誰叫她心底默認我的說法呢。我擺擺手,“這本就不怪你,是我一廂情願讓你學這種與你爲人相悖的舞蹈,還要你在人前表演,哎,難爲你了。”
瀟湘插話進來打圓場,“不管怎麼說,玉凝妹妹刻苦認真,我們有目共睹,相信在‘百花盛宴’那日,一定能取得好名次!”
好名次?我腦中靈光一閃,現代哪個選秀、選美活動不是設了N個獎項的。我怎麼把這茬兒忘了,我也該充分利用一下嘛。見天色還早,“青樓一條街”沒開始營業,便起身告退。二人疑惑地看着我,我嘴角勾勒出一抹神秘的笑意,只道安排好了再說,就匆忙往天香樓去了。
沈媽媽聽聞我來了,趕忙到花廳相見。如今,因爲玉凝的事,我被天香樓奉爲上賓,有了足夠的“地位”。連往日帶路都要收費的龜奴們見了我也都點頭哈腰,再不敢多要半文錢,只顧着拼命巴結。我心中鄙視,這羣在青樓裡混的人太市儈了。
我教玉凝護膚的同時毫不吝嗇地教了其他姑娘。加上我是個生得清秀帥氣的“少年郎”,言談風趣,舉止大方,對她們尊重有加,所以只要是一說我到來,得閒的姑娘必要過來敘上一敘。
“幾位姐妹請回吧,在下有事要與沈媽媽商量。玉脂姐姐,一會兒我去你屋尋你。”
玉脂聽我如是說,嫣然一笑,領着衆美女施施然出去了。
玉脂比玉凝早進樓3年,身量苗條、體格風騷,“腮凝新荔,鼻膩鵝脂”,也算是美女一個。按她的說詞,今年已然21,至於是實歲還是虛歲我就叫不準了,畢竟這裡青樓,女人的年齡屬於高度機密。玉脂在窯行裡一直不溫不火,名聲是說大不及玉凝、豔情,說小又有很多人指名道姓點她出外局。因此,她也要參加蘇州“百花盛宴”的比賽,藉機揚名一番,擺脫這個尷尬的境地。她是天香樓裡的老人兒,沈媽媽的心腹級人物,自然知道我是玉凝的“技術指導”兼“藝術總監”,纔想讓我爲她的舞蹈從旁提些意見。只是她不知,事實上,我對舞蹈並不在行。
我向沈媽媽直言了自己的建議——廣設獎項,提高衆人的參賽熱情。
沈媽媽連聲稱好,又問道:“不知該添些什麼獎項,如何評判?我也好同其他媽媽們回話。”
“嗯,既是‘百花盛宴’,以花爲題,獎項名稱也該從花中取。花魁,花中之冠,即爲‘百花王’。不如就在其下增設幾位‘花中仙’,比如牡丹仙子、芙蓉仙子……評判標準嘛,就按以前說的,達官貴人每人兩票資格,其餘到場的一票權利。採用‘不記名’投票方式,票數最高者便是當之無愧的花魁。以此類推,餘下票數高的就是‘花中仙’了,至於名稱分配,就勞煩您和其他樓主商議定奪,畢竟你們是‘養花人’。”
“這主意聽來甚妙!我們蘇州府‘百花盛宴’的名聲已是傳播開來,但報名參賽的姑娘才40幾人,老身還擔心到時候空有排場呢!如今公佈這些評判方式,再增加‘九朵金花’,老身想啊,報名參賽的肯定要翻倍增長。”
九朵金花——俗了點吧?我想着不過是陪襯花魁的,和玉凝沒關係,就“嘿嘿”一笑,“到時恐怕沈媽媽又爲報名的人數太多而苦惱了!但是,來的觀衆也會越來越多,屆時我們玉凝的名聲遠播八方,何樂不爲呢?”
“呵呵,是啊!”沈媽媽笑得燦爛如花,臉上的皺紋都開了幾條。
“只一點,務求‘公平、公開、公正’的原則!”
“此事張公子儘可放心。老身等連場地都重新粉飾了,再過個3、4天舞臺也能搭建完成。”
“什麼?”——重新粉飾還搭建舞臺?太奢侈了,區區一場青樓選美不用勞民傷財吧。“百花盛宴”的點子是我出的,但我從沒想要爲此造成人力物力的大量無意義消耗。
沈媽媽見我臉色不悅,猜出了大概原因,因解釋道:“老身原也不想這般,可碧影樓的劉媽媽她們非要藉此大操大辦,風光一番不可。老身見對我們玉凝沒什麼不良影響便應下了。哦,對了,地點就在皋橋西邊。那裡原本有處蘇州城內最大的酒樓,號稱江南第一的‘百韻樓’,可惜廢棄多年,纔不得不重新粉飾的。”
既然是江南第一的酒樓,又怎會廢棄多年?我奇怪地問:“有何特別的緣故嗎?”
沈媽媽遺憾的搖搖頭,“有8、9年了吧,那‘百韻樓’的主人一家上下十七口,一夜之間全被人殺了,成爲了轟動整個江南的懸案,坊間各種謠言不斷,可此案至今未破。所以了,皋橋西邊的位置再好,到現在也沒人盤下來重新開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