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佑樘回手帶上房門,一步步朝牀榻走來,燭火恍惚照亮着他的輪廓,陰影起伏的曲線,顯得異常嚴肅冷峻,明明宛若天神……卻帶着修羅的戾氣……
我打了個寒戰,可巴圖蒙克並沒從我身上離開,只是扭頭不懷好意地朝朱佑樘笑着。
朱佑樘止步,眸色一凝,冷冷地說:“放開她!”
“哦,那可不行。”巴圖蒙克用那隻我沒咬住的手,迅速掐了掐我有些泛紅的臉蛋。“我要把她帶回草原好好調教調教!大明乃是禮儀之邦,怎容得如此粗魯的女人?”
被一個13歲的孩子壓着調戲,這種心情真不是一般二般的壓抑——羞恥?不,是恥辱!隨之加重了牙齒的力量,巴圖蒙克的眉頭幾不可見的一蹙,卻死活不承認疼。
“放開她!”
“好像是她不肯放開我。”巴圖蒙克目光落到我的掛着血絲的小銀牙上。
“呸!”我鬆開口。
“你究竟想如何?”
巴圖蒙克邪魅的笑下,“你知道。”
“我答應你的要求,帶着你的手下,速速離開我大明國土!”
“哦?當真?”巴圖蒙克從我身上爬起,似乎無法相信,又似乎在意料之中。他嗤笑,“沒想到爲了一個醜女人,你竟然……”
“你TM才醜呢!”我仗着有朱佑樘在,不滿的大聲喊出來。
巴圖蒙克睨了我一眼,我皺着鼻子,做出鬼臉回敬他。他起身下牀,走到朱佑樘身側,一聲輕笑,好心提點道:“紅顏禍水,你們漢人不是常說‘多情自古空餘恨’嘛,慎重哦!”
朱佑樘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沒回答,直接走過,來到牀邊把我扶起,蹲下身幫我係好外衣。我不自然地低下頭,臉上火燒火燎的。朱佑樘的手指分明沒有觸碰到我身體,但隔着衣裙的輕柔動作,還是讓我從心窩涌出一股暖流,癢癢的擴散到全身,吸乾了我所有的力氣。望着那精緻的十指,我有發抖的衝動,不是害怕,而是……蠢蠢欲動?
巴圖蒙克見我和朱佑樘“情意綿綿”,無趣地歪着嘴——奢求13歲的孩子懂得情意,難了點。我總覺得該說點什麼打破眼前的詭異,便小聲問:“你,你答應他什麼了?”
朱佑樘幫我整理好衣裙,淺笑着柔聲安慰我,“沒什麼,嫣兒別多心。”
“那,你是怎麼找到我的?”我知道這個問題很傻,但是我不得不問,像所有女豬一樣。
朱佑樘臉上的笑容擴大,剛要開口,卻聽巴圖蒙克的聲音傳來,“哼哼,可不是嘛,神通廣大!”
朱佑樘扭頭瞪了他一眼,巴圖蒙克啐了一口,朝門口走去。
“他是誰?”見朱佑樘笑着迴避,我負氣地推開他的手,“你不會一問三不知吧?!”
朱佑樘沉默了一瞬,答說:“不要靠近他。”
“切,所答非所問!”
巴圖蒙克停住腳步,似乎來了興致,回身道:“女人,你真是無知!記住,我巴圖蒙克是韃靼的小王子!”
我腦袋哄的一下子炸開了,難道真是巔峰對決,那朱佑樘……
我顫抖着雙手,懷揣着渺茫的希望,撫上他的臉頰,蒼白地問:“那麼你呢,你是誰?”
朱佑樘不語,黯然地垂下眼簾。
“啪——”我聽到有什麼東西在我的胸腔裡碎了,清脆的聲音過後,散落了一地,無風吹過,它們卻灰飛飄散。
巴圖蒙克愣了一下,隨即傳來他囂張的大笑,“皇太子殿下果然卓絕不凡,對付女人不需身份真有一套啊……”
“不要說了!閉嘴!”我捂住耳朵,歇斯底里地叫着,本能地抗拒早已知曉的答案。
“呵呵,哈哈……哈哈……”巴圖蒙克笑得更大聲,彷彿要撕裂我的耳膜,那是完完全全的嘲笑,徹頭徹尾的幸災樂禍。
我被他的笑聲驚醒,抓住朱佑樘的胳膊,迷茫地看着他,“告訴我,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朱佑樘痛苦地點下頭,我閉上眼,心涼了,徹底涼了。
“你是朱佑樘。”不需要在疑問了。
“是,我不想騙你,不想瞞你……”
朱佑樘在發瘋般解釋着,可是我聽不見了,不,是不重要了——他是太子,是柔姐口中的一代賢帝明孝宗朱佑樘,一個我遙不可及的男人,一個註定和我不可能有任何交集的男人……從隱隱的渴望到無情的絕望,原來距離這麼近……
朱佑樘,或者叫朱佑樘忽然用力抱緊我,似怕我從眼前消失。他不顧一切慌張地喊着,是告訴我,也是在告訴他自己——“相信我,我對你的感情從來沒有變過!以前是,以後也不會,絕不會!絕不會!”
我慘淡地笑着,緩緩推開了他。直視那雙澄清着深情的雙眸,淡漠地說:“你的身份註定了你會。”
“不!”他反駁,還想抱住我,被我閃身躲開了。
我幽怨地說:“金屋藏嬌如何?終是長門冷宮;獨孤皇后如何?哼,史載隋文帝懼妻偷歡;昭惠周後如何?至死麪不外向;最深情的皇太極和海藍珠如何?順治帝和董鄂妃如何?看似情比金堅,玩起生死相隨噁心把戲,卻在‘專寵’的同時不斷讓其他女人懷孕。最後情意綿綿的告訴女主,那是他的骨血,不是他的孩子……哈哈,哈哈……全TM放屁!最卑劣、最齷齪的臭屁!”——我第一次發現,自己的歷史好到無敵。
朱佑樘當然聽不懂全部,但我尖銳的女音足以讓他驚呆,連門口處的韃靼小王子巴圖蒙克也怔在當場,目光犀利的遊移在我身上。我笑了,笑得花枝亂顛,笑得毫無形象,笑得滲出了眼淚——“‘無情最是帝王家’……別告訴我,你不懂,朱佑樘,呵呵,不,至高無上的太子殿下,啊呵呵……”
朱佑樘始終沉不語,飽含無奈痛苦的看着我狂笑。不知究竟過了多久,直到我笑得肺內缺氧,小腹痙攣才被迫停下來。
他扶起我,說:“離開這兒再說。”
想想也是,這裡畢竟是巴圖蒙克的地盤。於是站起身,低頭跟着他,敏感地保持着一步的距離。朱佑樘沒有強迫我,獨自走在前面。一出屋門,他突然止步,我剎車不及,撞上了他的後背。
“唔……”捂着我可憐的鼻子,擡眼看看,才發現巴圖蒙克也站在前面。伸脖子再往前看,院落裡的氣氛異常詭異。巴魯和一個粗壯漢子擋在子夜的身前,而子夜已拔出了長劍……
能使子夜拔劍的對手不多,像雨夜裡的那羣殺手,子夜帶着我這個拖油瓶也未曾拔劍,十幾回合輕易擺平。而現在,他的動作似乎是要刺,可眼風一轉,看到了我,硬生生別過劍改爲了橫掃,薄如蠶翼的長劍反射着清冷的月光,快如閃電的一擊,彷彿劃傷了我的眼睛,在我的記憶中撕開了一個豁口……這是什麼感覺?我打着寒戰向後退了一步。
朱佑樘發現了我的異樣,退回來關心我。我晃晃腦袋躲開了他,思緒回到了眼前這個讓我糾結的男人身上。
“巴魯、蒙扎森,退下!”巴圖蒙克發令,轉身對朱佑樘道:“太子爺的手下,果真藏龍臥虎,身手了得!”
我不知道巴圖蒙克是不是爲了再次強調朱佑樘的身份,才加了重音在某些字眼上,只是他的聲音,聽起來極其刺耳。
朱佑樘遞個眼神給子夜,子夜將長劍收回劍鞘,站到了一旁。然後轉身對巴圖蒙克道:“不要在此逗留,莫忘記這裡是我大明的國土!”
巴圖蒙克哼笑,一揮手,帶着巴魯他們進了院內的一道月牙門。
朱佑樘拉起我的手,把我往外帶。我抽出手,低聲說:“我自己走。”
走出大門,看到他的另外兩個手下在門外伺候着。李遠見我們出來,牽着馬走到朱佑樘跟前。朱佑樘想抱我上馬,我一躲,他收回了手。看我確實能應付,也沒言語,擡腿一躍,坐到了我身後。
我心裡不得勁,這個本來是我最青睞的姿勢,此刻使我如坐鍼氈。我挺直脊背,逃避着身後溫暖的胸懷。朱佑樘拉起繮繩,輕輕環着我,一路往蘇州城返。
半盞茶後,隱約看到天邊有紅光晃過,我下意識回身一看,遠處的莊子一片火海,耀亮了半邊天。朱佑樘似渾然未覺,帶着我,穩健的騎在馬上。我轉回身,是巴圖蒙克依約離開了吧,可是他與朱佑樘到底做了什麼樣的交易?會不會影響到朱佑樘的未來?他是朱佑樘啊,柔姐口中曠古難覓的好皇帝……我閉了閉眼,收回發散的思維,這些不是我該關心的了,不是嗎?
回到百韻樓,我把朱佑樘關在了門外。回到房間,感受着安靜的環境,一切正常到不能再正常,沒有人知道我剛剛被人劫走。我靠在門板上,只是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
次日,照常工作,渾渾噩噩的照常工作。朱佑樘來了,我閉門不見,窩在房裡寫劇本,韻婷不解,關起門問我原因。我無從解答,只能笑下。
此後的兩天也是如此。韻婷、張鶴齡輪番“轟炸”我,玉凝委婉地勸我,最後豔情憋不住了,堵在門口。
我梳着越來越長的頭髮,捋順這些無由的煩惱絲。豔情見我不說話,走上前,搶走篦子,“吵架了?你使小性?”
我很想問她爲什麼一定是我使小性,難道我素行不良?不過懶得開口,只是搶回了篦子繼續梳頭。
“朱公子那麼疼你,成天在外面等着,你就真能狠下心來,不爲所動?”
我垂下眼簾,“豔情,我跟他不可能,該了斷了。”
“什麼可能不可能的!你不去試試怎麼就知道不可能?我認識的張嫣可不是一個隨波逐流、聽天由命的笨女人!”
我放下篦子,看着銅鏡,對她道:“豔情,我要的是一個‘一心人’,而他不是。”
“這話說的,我倒沒見朱公子是個沾花惹草之輩!”
“現在或許不會,將來呢?大戶人家的男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左擁右抱,更何況他是……”
“他是什麼?”見我話說一半,豔情追問。
“哎,他有錢有勢,將來還會繼承龐大的家業,那樣的環境,他絕不可能守着一個女人過一輩子的。前車之鑑太多了,做着‘唯一’夢想的女人比比皆是,可普天之下,古往今來,有幾個女人實現了?況且,我也不喜歡關起門過日子,我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
豔情蹙着眉,說:“嫣兒,你心思太重了,考慮的事情這麼多、這麼遠。或者你說的沒錯,男人會變。但你也可以成爲改變他的因素,事在人爲,你這樣隨意放棄,我會瞧不起你的!”
我不語,瞧不起就瞧不起吧,連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可是,更說服不了自己。
“姐姐,豔情姑娘說得對,你和朱公子不該這樣錯過。”
“韻婷?”聞聲望去,韻婷站在房門外。之前和豔情一番對話,她該是全聽到了。
“姐姐,不管什麼理由,我希望你能和朱公子慎重考慮,做出明智的選擇。姐姐,錯過了,便不會再出現了!你該把握啊!”
“韻婷,我……”
“姐姐,我這就去找朱公子,你們一定要當面說清楚!”說完韻婷扭身跑了出去。
“韻婷,韻婷!”
我起身欲追,卻被豔情拉住,“讓她去吧,她不是你妹妹嗎?由她出面,比較好。”
“你們到底明不明白?!”我怒吼。
“是你執迷不悟!”豔情甩開我走了。
我跌坐在牀上,是我,執迷不悟?
還是那塊大石頭,一樣的日落時分,夕陽慘淡地描畫出血紅的天際,遲遲不肯走完她最後的歷程。心境,截然不同,我甚至隱隱期盼他不要到來,不要讓我們彼此更加無助。可是,該來的遲早要來,該了斷的總是要了斷。
當那個熟悉的腳步聲響起,我幾乎沒有勇氣回頭。深吸一口氣,緊握雙拳,平靜地站起身,回望着他,明明近在咫尺,卻又相隔天涯。我們都知道,是時候了。
“你來了。”庸俗的開場白,卻是我唯一能說出口的。
朱佑樘深深的看着我,是深情,是掙扎……他吐了口濁氣,把頭別向一旁,輕聲問了句,“你看到什麼了?”
我隨他看去,街角處是一羣乞丐佝僂着身子和野狗搶食。無語,心臟失控跟着顫抖了一下,他的選擇,我想,我知道了……
“那是我的責任。是我身爲當朝太子,皇室子孫的責任。”
可是,不死心,不甘心!我鼓起勇氣,認真地問他,“江山,美人,孰重?”
朱佑樘閉了閉眼,再張開時,璀璨的黑曜石上似掛了水霧。但聲音卻異常堅定——“江山重,雙肩抗;美人重,心永藏。”
我笑了,那是個絕美的笑顏,因爲由衷,因爲欣慰,即使眼眶火燒火燎,熱得要命。我慢慢走近他,摘下“鳳啓”,在脣邊輕吻了一下,默默放到他的手裡。那隻手,好冰,冰得好似我的心臟……
沒有留戀,我抽回手,後退一步,福下身,有水滴從臉上滑落,淺淺的留下溼漉的痕跡。“小女子,祝太子殿下早日一展宏圖,重振國威,開闢盛世。”
起身,頭也不回的走了——我要保有女人的驕傲。
“嫣兒!”朱佑樘叫住我,那聲音聽起來十分凜冽。
我停住腳步,朱佑樘沒有上前,他鄭重承諾,“嫣兒,我給不了你要的生活,但我能給你要的國家,你要的時代。”
淚如雨下,沖刷着我的臉頰,沖刷着我的心田。結束了,全結束了……我嘴邊的微笑越來越大,媽媽,你知道嗎?女兒好開心,女兒遇到了那個值得女兒尊重,值得女兒敬佩,更值得女兒愛的男人……女兒好幸運,比起那些一輩子遇不到愛情的人,女兒真的好幸運。
我挪動着灌鉛的雙腿——終究逃不過笑着心碎……
朱佑樘走了,真的走了,百韻樓裡再沒出現過他的身影。“冰山”爲首的,他的隨從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從沒出現一樣——徹底,決絕。若不是心底無法彌補的空洞,我想,我會誤以爲那是一場夢,無痕的YY。
看着滿桌子山珍海味,知道是韻婷特意命人給我做的,偏偏沒有食慾,胃漲得難受,總像是有什麼東西堵在那裡,帶着渾身都不爽利。韻婷看我把食物原封不動送了出去,和張鶴齡在一旁長吁短嘆。玉凝體貼地幫我熬了肉粥,我勉強笑下,推了回去。
隔着大門,又聽到了玉凝的哭聲,不記得是第幾次了,心疼她的眼淚,卻無能爲力,身邊空得讓我不得不多披上件衣服,我苦笑,原來自己這般畏寒。
埋頭在賬本里,讓玉凝去休息,想接着僞裝成工作狂,女強人,卻發現數字如此陌生。我撓撓頭,該不是從不認識它們吧?我抓住腦袋奮力搖晃着,可腦漿凝固了,完全晃動不開。我頹然放棄,拄着頭看賬本。
一天以後,當豔情看到賬本的時候爆發了:“張嫣,你到底怎麼回事?這是什麼爛賬?你看看,沒有一條對的!自己做不明白倒是讓玉凝做啊!充什麼能人!”
我木訥地擡起頭,“啊?和我說話嗎?”
“啊!”豔情崩潰了,徒手撕毀了賬本,“不就是一個男人嘛!明明是你自己不要的,犯得着這副德行嗎?嫌別人的日子過好了是不是?非整出這麼一張爹不疼娘不愛的醜臉來,博得的同情有意義嗎?你的行爲值得同情嗎?……”直到韻婷和玉凝一起把她拉了出去,賬房才安靜下來。
我垂下頭,恨鐵不成鋼,可是,我做不到,我註定是破銅爛鐵……
“你們這樣是對她縱容!難道放任她腦袋上落鳥,肩膀上爬蟲,當個行屍走肉?”豔情的聲音再次傳來。
我把頭磕在桌子上,豔情說得沒錯,昨天我在後院曬太陽,也不知是腦中一片空白,還是想得入神,總之太久沒動彈,頭頂竟然落了兩隻鳥,肩膀上爬了只毛毛蟲。當祝枝山、文徵明華麗麗登場時,驚走了小動物,卻也驚嚇到他們哥倆。當他們看清我的模樣,更是搖頭嘆息。
我抱緊自己,連續失戀的女人,確實很慘——連續愛上兩個男人的女人,自作自受,應有此報。
晚上,韻婷來看我,見我癡癡呆呆坐在牀上發呆,就往香爐裡多加了些凝神香,囑我要睡好。又坐到牀邊,央求着說自己來趟蘇州不容易,讓我帶她出去轉轉,見識一下。
“咦?啊,那你想去那兒?”
“嗯,女兒家不能遠遊,不如去寒山寺拜拜佛吧,求個家宅平安,萬事如意。”
朱佑樘走了,應該就平安了;但他走了,又怎麼能如意?
“我得招呼店裡的生意。這樣吧,讓玉凝陪你去,她悉通佛法,瞭解蘇州民風,比我合適。”
韻婷嘟起小嘴不領情,“那怎麼行!人家就要和姐姐一起。”說着,撒嬌地搖了搖我的手臂。我知道她不放心我,想約我出去散散心。雖然自己沒那心情,可總比繼續發黴好,就點點頭,答應了下來。韻婷見我答應,像只快樂的小鳥,手舞足蹈地飛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剛套上馬車,韻婷就快活地拉着我坐了進去。我笑笑,是大家閨秀,更是花季少女,貪玩的天性使然。
“鶴齡弟弟不去?”見車伕揚鞭,我不免問了一句。
“纔不呢!就我們姐妹倆多好。”
我笑下,看來張府的內戰並沒有結束。
一路上,韻婷嘻嘻哈哈的逗我開心,我笑着迴應,實在不願意多開口。馬車剛駛出蘇州城,車伕就急急勒住馬,害我和韻婷差點撲出去。
“怎麼了?”我挑開簾子。
車伕哆哆嗦嗦跳下馬車,頭也不回地往後跑。沒有他在前面擋着,我看清了馬車前不遠處站着濃妝豔抹,服裝怪異的1女3男,執刀握劍,肅殺,威懾。
“不好!快走!”我拉起韻婷跳下馬車,做着無謂的掙扎——即使註定命喪於此,也不能傻傻站在那裡等着人砍。
“哎喲~~”韻婷是小腳,一個不穩就要跌倒。我伸手去扶她的時候,那個化着濃妝,鬼魅般的女人已經來到了身後。我下意識收緊脖筋,而同時,她的手刀揮出……
隨着韻婷撕心裂肺的一聲“姐姐——”,我眼前一黑,跪到地上,緩緩向前倒去。
在意識尚未完全消失之前,彷彿有人給我轉了個身,在我身上摸來翻去。隱約聽見幾個聲音,“……沒有?”
“不可能!”
“哼!做掉!”
“不,等等!把她拋到亂葬崗去!”一個清冷的女聲撕破了我的耳膜……最後的記憶,就是“亂葬崗”三個字……
蘇州城百里之外,有一座孤山,名喚斷魂。山下只有人丁稀少的幾個村落,靠山吃山,村民們卻極少上山,連樵夫都選擇多走幾裡地去別的山伐木砍柴。關於斷魂山的傳說多種多樣,有人說,山裡面有山精妖怪,一去斷魂;有人說,山裡瘴氣重,有進無出……總之,打聽到這裡,村民們全是搖頭嘆息。再仔細問,好事之人會給你繪聲繪色的描述10年前,此處如何如何繁華,會告訴你山裡本有個村子,人丁興旺,可這幾年裡,莫名其妙的死絕了。所以,那山不要上,陰氣煞、怨氣重,邪乎得很。
其實,斷魂山曲徑通幽,綠樹參天,芳草遍地,鳥語花香,有着良好的生態系統,遠遠望去,那便是一片天然的綠色屏障,隔絕了人世的迷亂浮華。之所以有那些惡毒的傳說,只是人類自己作孽,又不願意承認自己的罪孽而已……
“嫣兒,嫣兒!”
“我在這兒!”我汲好水,轉身迴應着。
一個青年揹着藥簍,走過來,作勢要接過我手裡的水桶。陽光下,他的笑容愈顯燦爛,猶如青山碧水一樣,不是英俊而是淳樸。
“我可以的。藥採到了?”
“嗯,青年點點頭。”
“太好了,他們有救了!”
青年斂住笑容,帶着職業的嚴謹,說道:“只可試着用藥,能否救活,我也沒有十成的把握。”
“放鬆點,我見他們好多了。說真的,你肯留下來爲他們醫治,便是賦予了他們生的希望,能不能抗住藥力,戰勝病魔,就得靠他們自己的身體素質和毅力了!”
“醫者父母心,我豈能見死不救?倒是嫣兒你肯留下,實屬難得。”
我撓撓頭,“貌似,我不敢一個人下山啊。”
青年笑了,我也笑了。出山,不易,不等於出不去。只是,現在還不能走。
說話的工夫,我們已走到了村口。說是村子,實則只剩下幾間破落不堪的茅草房,人氣……哎,就那麼幾十個等死的病人。我擼起袖子,去到廚房忙碌了起來,一面熬野菜湯,蒸些糙米餑餑,一面看着爐子上的藥。
日出日落,算來,來這兒已滿7天了。從伊始的恐懼,到如今的無暇恐懼。任誰面對一羣爲了生存而不懈努力的人,我想,都不會無動於衷,置之不理的。
我清楚地記得,醒來的時候,不是倒在亂葬崗上和死人們搶地方,而是躺在一間茅草房裡的破木牀上。當時,我並不知道,他們因何臨時改變了主意,還曾慶幸自己撿回了一條小命,否則沾了屍氣、屍毒,面對滿地腐敗惡臭的屍體,我可沒膽量活着走出亂葬崗。可當我明瞭了這裡的情況,看到一個個周身遍佈膿包,皮膚潰爛,流血流膿,看不出人形的病患;聞着那刺鼻到讓人反胃的酸臭;聽着不絕於耳的呻吟。瞬間,明白了他們的動機,忍不住心底一陣惡寒——我不要!絕不要變成這副鬼樣子!
我蜷縮在角落裡,抱着雙膝,止不住顫抖着,知道應該離開,卻連站起來的勇氣都沒有。好像自己一站起來,周圍那羣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怪物會衝將上來,將我連肉帶骨頭囫圇吞掉。
直到門被推開,一米陽光灑了進來,那一剎那,我似乎看到了生命的亮光。看清來人後,我顛簸着衝進他的懷裡,緊緊抱住他,嘶喊着發泄心中的恐懼和無助。他愣住了,身體極不自然地僵硬在當場。良久,才木訥地拍拍我的後背安慰着。
等我平靜後,他告訴我,他是在村口“撿”回的我。我無從回答,也確實不知,便問:“你呢?李搖鈴?你怎麼在這兒?”
李搖鈴一怔,不知是因爲我毫不避諱地喊出私自爲他取的外號,還是因爲其他。他的答案很簡單,來江南找我,途徑此處,得知鬼村的瘟疫傳說,出於醫生的職業道德,上山來訪。這一訪,就走不開了——這樣的醫生太難得了,無論古今。
李搖鈴當日就爲我指明瞭下山的道路,九轉十八彎的,我勉強能記住。並且要我立刻下山,免得被傳染,可他卻無法同行。望着他忙亂不堪的背影,我猶豫了一下,緊咬下脣湊上去看了看那些病患,問:“是天花,呃……痘瘡?”
“你怎麼還不走!”李搖鈴的聲音隱含慍怒,“謹慎自己污了這病!”
“我,我也幫忙吧!我種過疫苗,終身免疫。”——小時候打了那麼多疫苗,應該有預防天花的,我分析。
顯然李搖鈴聽不懂我的話,因爲他依舊阻止我插手,直到我解釋說自己得過輕度痘瘡,被治好了,不會再被傳染,他才改爲詫異地看着我。許久後,任我打打下手。畢竟一個人照顧37名病患的心裡壓力和工作量太巨大了。不過,我所能做的,他讓我做的,只是煎藥,做飯,打掃茅屋罷了。涉及換藥類的事宜,李搖鈴是絕不讓我上手的。不讓上手正好,我確實沒膽量去觸碰血膿似的皮膚,委實噁心得要命。
而李搖鈴的醫術與其醫德一樣高段。剛被送上山,病症較輕的幾個,被單獨安排在另一側的茅屋裡,幾經鍼灸施藥,皮膚已然結了痂,我想不碰的話,再過上幾天瘡痂掉了,留下不可避免的麻子,就不礙了。咋說是得了天花,古代世界的一大絕症,能保住命都是奇蹟,焉能奢求不留痕跡?
在此期間,我最大的發現是女人喜歡帶些雜七雜八的破爛是天大的好習慣。且不說打火機能生火,瑞士軍刀能切菜,就剛來那會兒,李搖鈴愁說銀針不夠用,無法給多名病患同時施針,減少他們的痛楚時,我想都沒想,就從懷裡掏出了那包在滄州府買的全套銀針,然後,就見到李搖鈴露出更加不可置信的表情。我總不能說是害怕有人給自己下毒,才帶在身上隨時“驗貨”的啊,只能一笑而過。
而今,那幾個輕度病患真見轉好,也幫助李搖鈴照顧重病的。我本以爲自己的工作量能因此減輕,可逐漸恢復健康的人胃口是特別的好,他們需要營養補充體力,需要藥物加速痊癒。因此,我的更多時間搭在了廚房裡,或許我真是伙伕的命?不是抱怨,而是質疑。
我不得不承認,李搖鈴帶給我的震撼實在太大了。也因而明白了他得知我得過輕微天花後,默許我留在山上打雜——事實上,他也是這麼做的。山上不乏有被誤以爲是得了天花而送來的倒黴蛋,他們得的不過是普通疹子,遇到風寒發燒,並非真正染了天花。可山下的村民如同驚弓之鳥,杯弓蛇影的將他們拋棄在山上等死。
李搖鈴爲了避免他們感染重度天花,無藥可醫,便大膽的將痂陰乾研細,用細管吹入他們的鼻孔裡,使他們得上輕度天花,趁輕及時治療。不但保住了性命,還終身免疫,原理同現代疫苗。雖然這種治療天花的方法傳說宋朝就有了,但卻甚少被使用,有幾個醫生敢下手呢?——這個鐵嘴鈴醫太厲害了,厲害到妙手回春不足以形容。
我天生有巴結名人的愛好,既認定他與衆不同,難免偷閒去與他搭訕。李搖鈴不是“冰山”,但總是對我的示好笑而不語。當我追問起自己查無實據的“病根”時,他通常顧左右而言他,板起臉來嚴肅的和我聊些壓抑的話題,諸如這羣病患,諸如天花這種病。後來,我實在是憋不住了,撇着嘴,去套的名字是不是李時珍。他認真搖搖頭。我不信,天知道大明王朝醫術卓絕,名譽海內的唯李時珍一人。結果李搖鈴一句話把我堵“沒電”了——“沒理由姓李就非得叫李時珍吧!”
“那你叫什麼?”我不甘心。
“嗯,”他想了想,“就叫我李搖鈴吧,這名字我挺喜歡。”隨之附贈一個傻呵呵的微笑。
我氣到胃痙攣,喜歡?你還真有品味!可李搖鈴不是我,他要麼不說,要說就一定實事求是。故此,我也相信了他不是李時珍本尊,但還是不甘心問他有沒有兄弟、遠親什麼的叫李時珍。
他不解我爲何糾結着“李時珍”這個名字不放,最後笑道:“這樣吧,將來我兒子就叫李時珍好了。”
“得了,留給你孫子吧!”我沒好氣的說。
李搖鈴想了想,一本正經地說:“也好,難得嫣兒如此看重這個名字,我孫子就叫李時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