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爲只是世子爺偶一爲之的即興舉動,誰知竟成了慣例。從世子遇刺受傷被家裡禁足,到整個五月過完,俞宛秋每天散學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寫回信,然後放在小錦盒裡,等着安南王府的信使來取。
不敢不寫,因爲沒信交差的話,信使就不回去,俞宛秋不忍看下人爲難,更怕惹怒了魔王,招來更大的麻煩。
就像小學生被逼着完成家庭作業一樣,她每天乖乖地在紙上寫幾行字,都是很客氣的書面用語,比如,“承君惠賜書函,臣女不勝榮幸”,“請以保重貴體爲要,閒事切勿掛懷”。
這樣敷衍了幾次後,那邊不滿意了,在信中下達指令,每天的回信不得少於五百字,否則,要你好看!
對於一個寫了十年文案的人來說,五百字實在是小菜一碟。難的是信要寫得工整嚴謹,不失禮貌又盡顯矜持,即使用鼻子湊在上面猛嗅,也絕對嗅不出一點點私情的味道。
所以,每天的回信,就成了一樁苦差事,讓俞宛秋差點咬斷幾隻筆桿。
終於熬到五月底,世子一家要打道回府了,這還是沈涵淨在課間休息時講出來的小道消息。自從沈涵清事件後,她好像開竅了一點,雖然還是把“王妃姨媽”時不時地掛在嘴邊,但說起世子時,已經是那種粉絲提及自家偶像的感覺,而不再是未來夫婿。
可見,人都是在挫折中成長的,但願沈涵清也能早點看破迷障,別再無謂地自苦。
五月三十日是旬休日,姑娘們照例都去了老太君的樂壽堂,中午就留在那裡吃飯。
雖然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也請了徐尚宮和薛凝碧兩位師傅出席,俞宛秋的座位剛好被安排在徐尚宮的左下首。
自從知墨的那句玩笑話讓俞宛秋起了警戒之心後,每次坐在徐尚宮旁邊她都會有些不自在。總覺得她的目光很冷,但於陰暗中又藏着某種狂熱的東西,就像一頭被壓制的野獸,正在尋找咆哮而出的缺口。
在宮廷裡煎熬了幾十年的女人,目光陰冷銳利並不稀奇,何況她做了一輩子老處*女,性格上多多少少有點扭曲,這都可以理解。但這樣的人,能不招惹還是不招惹的好,所以不管上課的時候她對自己有多嚴厲,俞宛秋都恭謹順從,可以說,連眉頭都沒皺過一下。只要她不心懷鬼胎,俞宛秋願意一輩子尊敬她,畢竟,她真的很用心地教會自己許多東西。
菜剛上齊,主位上的老太君就看了俞宛秋一眼,笑着對她說:“丫頭,給你的兩個師傅勸菜呀,現存的巴結機會,可別不知道利用。”
於是滿桌皆笑,一室和樂。
在大庭廣衆之中,老太君總會主動跟她說話,親熱地喚她“丫頭”,目光慈靄得就像一個真正的外祖母。要說俞宛秋是府裡外姓姑娘中最得老太君寵愛的,絕對沒人會懷疑。
包括俞宛秋在內,山水園中的所有人都曾經把這個表象當作真實,直到東嶽廟之行,俞宛秋才醒悟過來:滿府的人都知道她救了老太君一命,如果沒有她,老太君現在很可能是個眼歪嘴斜的癱子,所以老太君必須在人前對她熱情關照。說白了,這就是劇情的需要,與情感無關。
老太君都發話了,俞宛秋便站起來給兩位師傅分別舀了一小碗雞湯。
送到徐尚宮面前時,她面沉如水地說:“你的大拇指呢?你長着大拇指是幹什麼的?”
“師傅教訓得是”,俞宛秋忙點頭答應一聲,先把湯先放在桌上,然後重新端起,以手掌和另外四隻手指托住碗底,以大拇指把住碗邊,徐尚宮這纔沒說什麼了。
怎麼端碗也是餐桌禮儀的內容之一,剛纔她端湯時大拇指閒閒地擱在一邊沒出力,所以被徐尚宮當場訓斥。
老太君感嘆道:“都說尚宮對弟子極爲嚴格,一絲不苟,今兒總算是親眼見到了。丫頭,你有福啊,能得徐尚宮親自指導,她可曾是先太后跟前的紅人,在尚宮局裡都是數一數二的掌事。”
俞宛秋垂手回答:“宛秋是託了老太君的福,才得以在列於尚宮門下。”
老太君不就是提醒她,別忘了沈府對她的恩情嗎?她索性點明就是了。
徐尚宮在老太君面前又是另一副嘴臉,當即站起來告罪:“這裡並非課室,是徐某一時忘形,出言無狀,還請老太君勿怪。”
老太君伸手讓她就坐,口裡說:“怎麼會呢,教人禮儀,本來就該在這種場合隨時指正,比在課室裡空比劃,效果要好得多。”
“就是”,二太太笑着附和,又把沈涵淨拉起來說:“你也來給師傅佈菜,順便讓師傅指導一下。”
沈涵淨又是夾菜又是添湯,把一整套餐桌禮儀基本做足了。徐尚宮連連點頭,由始自終都給予肯定和讚賞的目光,與之前對俞宛秋的冷厲嚴苛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一個溫煦如春陽,一個寒冷如冬夜。
二太太的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但嘴裡還是要謙虛幾句的:“這孩子從小被我慣壞了,任性得很,讓尚宮費心了。要是她在課堂上不聽話,您可千萬別手軟,那戒尺可不是吃素的。”
“人家可從沒捱過戒尺。”沈涵淨不依地嗔着自己的母親。
二太太在她頭上愛憐地敲了一記:“那是尚宮疼你,你以爲是你聰明學得比別人好啊。”
在母女兩個對話的過程中,老太君一雙飽經世事的老眼在俞宛秋和徐尚宮臉上不經意地逡巡而過,眼中含着一抹深思。
就是那一抹深思,讓俞宛秋鬆了一口氣。因爲這說明,就算徐尚宮對自己真有什麼圖謀,那也完全是她自個人的意思,與沈府是沒有關係的。也就是說,他們並沒有合謀要把自己送進宮去選秀。
只要沈家不摻合,光一個徐尚宮,她並不怕。一個退休的女官而已,能玩出什麼大花樣?
不過,危險人物,能避則避,她甚至想,以後的禮儀課,是不是就乾脆不去了?她又不是沈府的姑娘,她曠課,估計是沒人過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