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宛秋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頭道:“趙將軍,營中善後事宜就交給你了,把俘虜安置妥當後……”
接下來的話她不好意思說出口,要這些血戰了幾個時辰的將士打掃完戰場後,馬上趕去另一個戰場,實在是有些強求。她自己什麼都沒做,只是站了大半夜,這會兒就體力不支,恨不得倒在牀上睡它三天三夜,別人肯定一樣難受,他們也是血肉之軀,不是戰爭機器。
沒想到趙真馬上會意地說:“俘虜已經安置好了,末將這就點齊三萬人馬去衢州府接應。”
“好,辛苦你們了。”她只能一遍遍地給將士們道辛苦,以此來表達她的感激和歉意。
擁有現代靈魂的她,腦子裡沒有多少等級觀念,更沒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理所當然,讓營中將士超負荷運轉,她心裡是有愧的。說到底,這場戰爭,談不上什麼正義,不過是趙氏與梁氏之爭——或者說,延遲了一百多年的樑開國皇帝的長子與次子爭奪正統的戰爭。
她只能儘自己的最大努力保護他們,儘量減少傷亡,事後多爲他們請功,讓他們覺得這樣的出生入死有意義。因爲,通過改朝換代,他們可以揚名立萬,取得芸芸衆生莫不追逐的功名富貴。
又交代了幾句後,俞宛秋才緩緩朝營外走去。
她不是故意要待慢貴客,只是真的不知道怎麼面對那位曾經和將來的死敵,以及現在的盟友。
如果趙國和靖國聯手滅掉了樑國,趙與靖必有一爭,趙佑熙與樑瑾瑜不可能共存於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思及此,俞宛秋黯然心傷,那種類似於對趙軍將士的愧疚感再次涌上心頭。真到趙、靖對立的那一天,她肯定會幫着自己的夫君滅掉靖國,勢必要辜負樑瑾瑜這日這番恩義。
難怪靖國不時派遣使臣與趙國訂立新的盟約,本就是臨時聯盟,隨時都可能被打破。
那句商家格言,“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在這裡得到了最好的詮釋。
一盞盞風燈,連成一條燈光的河流,在夜風裡靜靜流淌。俞宛秋低頭而行,她知道自己應該表現得落落大方,雍容華貴,這樣才符合太子妃的身份,可她真的不自在。
她可以跟樑瑾瑜鬥智鬥勇,可以在私底下很從容地設計他,讓他敗在自己的自負和對她的輕視中。可經過了那麼多事後,樑瑾瑜之於她,竟然也有一點點老朋友的感覺,似敵似友。
如果有可能,她只希望遠遠地避開這個人,永遠也不要相見,不是害怕,而是尷尬。她討厭欠人情,更討厭曖昧。她是刀截水洗般分明的女子,愛與不愛之間沒有中間地帶,註定要辜負的人,註定會拔刀相向的“盟友”,她不想牽扯,怕越牽扯越不忍。
可於情於理,此刻她只能走向樑瑾瑜,還要向他微笑致謝。
樑瑾瑜站在自己的黑駿馬旁,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星光燈影裡那個朝她緩緩走來的女子,儘管她身後跟了不少隨從,她還是很緊張,小手捏緊披風的衣帶,粉頸低垂,眉眼含羞。
如果她太子妃架勢十足,他可能只是驚豔而已,因爲他一直就認爲,俞宛秋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美的女子。她的美不囂張,不生硬,是那種很舒服的、熨貼人心的美,在不經意間,又靈動狡黠,讓他又恨又愛,想摧折的同時又想擁緊。
可此刻的她,卻讓他打從心底裡憐惜,不知不覺上前幾步,用溫柔中帶點急切的語調問:“你沒事吧?”
俞宛秋沒擡頭,而是蹲身爲禮:“多謝陛下遠道馳援,敝國上下萬分感激。”
樑瑾瑜仿似沒聽到她的客套話,只是追問:“你是不是嚇到了?有沒有受傷?”
“我沒有,謝陛下關心。”
樑瑾瑜深吸了一口氣,輕聲道:“你沒事就好,這一路上,我擔心得要死,就怕貴國太子抽不開身回營相救,讓你孤立無援。看來是我多慮了,太子殿下早就有所準備,樑軍以爲撿了個大便宜,結果卻吃了個大虧。”
俞宛秋身後有人道:“太子殿下並不知道樑軍今夜會襲營,一切的迎戰準備都是太子妃殿下部署的。”
樑瑾瑜默默地看了她一會,才咧開嘴笑道:“太子妃殿下總是讓我驚奇。”
那個至今仍不敢擡頭看他的羞怯女子,竟會是運籌於帷幄之中的女諸葛?他不相信,卻又不得不信,因爲,連他這個以老謀深算著稱的人,都曾兩次敗在她的手裡。
如果要問樑瑾瑜,這世上他最羨慕誰?他會咬牙切齒地告訴你:還有誰?就是那個該死的趙佑熙!
因爲趙佑熙擁有他夢寐以求的一切:真心疼愛他的父親;順理成章坐上的太子寶座;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條,名正言順地擁有他最心愛的女子。
“他最心愛的”?
突然冒出的詞彙讓樑瑾瑜腦子裡轟地一響,如驚雷一般震得他當場變色,什麼時候,她變成了他最心愛的?
不是的,他不愛她!樑瑾瑜在心裡一遍遍地澄清,他在女人堆裡打滾的時候,這小女娃還拖着鼻涕呢。他一生玩過的女人不知凡己,環肥燕瘦應有盡有,他也早就過了篤信情愛的幼稚之齡。所以他對俞宛秋,只是有點喜歡,有點欣賞,喜歡她的美色,欣賞她的聰明,僅此而已!
試問一個又美麗又聰明的女子,哪個男人會不喜歡呢?所以他沒必要驚詫,他的一切心理反應,都不過是一個普通男人的表現。他應該感到欣慰,在嚐遍各式美女,遊遍花叢之後,還能對某個特殊的女人念念不忘,甚至心癢難耐,恨不得趁着夜色把她擄回去藏進他的深宮裡,這一切都表明,他還很年輕,還很有漏*點。
正不斷做着心理建設,有一道嬌柔的女聲相詢:“陛下既已率兵來此,可不可以助趙軍一臂之力?”
“當然可以。”
話出口才驚覺,他都沒聽清楚俞宛秋要求了什麼,就糊里糊塗地答應了。
“謝陛下大義,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出發吧。”
“好!”
脫口答應後,樑瑾瑜又是一陣懊惱,人家到底要他做什麼?他就忙不迭地“好”上了。
俞宛秋自然不知道他這些心理曲折,只當他聽見了,答應了,擡頭朝他感激地一笑,隨即讓手下牽來一匹馬。這是她隨軍後學會的第一項技能,還只在演武場上遛過彎,今兒第一次正式騎着上戰場,但願不要當衆出醜纔好。
“走吧。”
“好。”樑瑾瑜也翻身上馬。
就爲了這暖入肺腑的笑容,她想帶他去哪兒,就去哪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