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決乘坐的船在運河上走了一個多月。將到通城時,又接到皇帝傳下的旨令,讓他速去兗州協助知樞密使顧維庸辦一件案子。
顧維庸就是他即將頂替的人,對方也心知肚明,故而對他的馳援報以冷眼,還對他在江南辦案受挫一事諸多諷刺。話裡話外都透着這樣的意思:你也不過爾爾,我都辦不好的案子,不信你來了就能扭轉乾坤。
秦決懶得跟他爭閒氣,忙着去勘察現場,走訪當事人。不到十天,案子竟然告破,順利救回了兩位被綁架的人質——雲陽王世子和臨海郡王世子。
若只是一樁普通的綁架案,朝廷不會派出知樞密使這樣的二品大員,讓地方官督辦就行了。可世子遇劫,影響的是朝廷跟藩鎮的關係,皇帝既打算對安南王府用兵,就會努力穩住其他藩鎮,讓他們沒理由趁亂取事。
儘管皇帝恨不得把他們全滅了,但他暫時還沒這樣的能力,只能一個一個來。
因爲對皇帝的顧慮瞭若指掌,秦決在回京途中一直把兩位世子帶在身邊。免得又生出事端。
對兩位世子爲何會被人從上京擄到兗州,秦決詢問過多次,兩個人都說是在上京遊玩時被人打昏帶走的,其餘一概不知。擄劫犯也只說收人錢財,替人辦事,沒有很複雜的背景。
秦決如果想從兩位世子口裡問出更多內幕,多的是辦法——只要他把刑具一上,相信兩位養尊處優的大少爺什麼都招了——可皇帝表面上要對質子禮遇,不會讓他這麼做,他只要把人帶回京城就算完成任務。
從兗州到上京不過幾日路程,秦決卻受夠了兩位世子的氣。秦決對外的公開身份只是樞密院知事,四品官銜,兩位世子又不知道朝廷高層的內部消息,所以只顧巴結顧維庸,沒把秦決放在眼裡。即使明知案子是秦決破的,也只當他是顧維庸手下一個得力的辦事人員。
而這個他們瞧不上眼的小小知事,卻帶着一羣言聽計從的手下,舉手投足間那氣勢,那派頭,竟比他們還足!兩位年輕氣盛的世子爺真是越看越窩火,一路上對秦決頤指氣使,恨不得當奴才使喚。
顧維庸本來就對秦決滿懷妒恨,現在有兩個糊塗蟲幫着他出氣,不僅不點破,反而背地裡推波助瀾。至於兩個糊塗蟲得罪秦決後會有什麼下場,那不關他的事。
秦決從小乞丐小混混一路走過來,早看夠了人情冷暖。什麼氣沒受過?不管兩位世子如何橫挑鼻子豎挑眼,只淡然處之,並不動怒。
到京城後,顧維庸爭功,打發他去樞密院檔案室提交辦案材料,自己帶着兩個世子去見駕,秦決依然只是淡淡一笑,躬身說了一句:“大人走好。”
這本是極尋常的恭送之語,顧維庸卻聽出了別的意思,頓時氣得鬍子亂顫,冷哼一聲,袖子一甩,揚長而去。
賙濟是幫派出身,在秦決面前固然謙恭有禮,對外人的態度可沒那麼好,當即在後面低聲罵道:“老匹夫,看你還能得意到幾時。”
另一位心腹陳驊也氣不過:“明明是我家大人救回來的,虧他好意思恬着那張老臉領着去請賞。”
何紹文走過去安撫兩位氣咻咻的同事:“算了,真要大人跟那兩位一起見駕,大人還不樂意呢。”
“也是,他們算什麼東西。居然在我家大人面前擺世子爺的譜,我呸!”
秦決一聲不吭,由着他們議論,在手下面前,他似乎是最沒脾氣的那個,他們對他的敬畏之心卻絲毫不減。
兩個時辰後,皇上單獨召見了秦決。
望着紫極殿的琉璃碧瓦,秦決心裡是平靜無畏的,就算江南的案子辦砸了,在兗州也扳回了一局,算得上將功折罪吧。
翠微閣的書房裡,皇上主要詢問了兗州辦案的情況,對江南之事絕口未提。秦決心裡反而有些不安,因爲不清楚皇上對此事的態度和對他的看法。
他討厭這種看不清摸不透的感覺,索性主動請罪:“趙世子遇刺一案懸而未決,令陛下心焦,微臣惶恐,願領旨再赴江南,務必查個水落石出。”
皇上含笑道:“不急,你也累了,眼下就是新年,你好好休息一陣子,以後要你辦的案子多呢。”
“謝陛下隆恩。”
“趁着這兩日天氣還好,你陪朕去秋河圍場打獵吧。”
“微臣遵旨。”
秋河圍場離上京一百多裡,屬於皇家的冬季獵場,只要皇上身體許可,每年都會去個一兩次。圍場三面環水,一面接山,是天然的獵場。
靖王世子也在受邀之列。秦決在人羣中看着靖王世子。形容不出心裡的感受。論血緣,那人是他的弟弟,可自己對他實在難以產生兄弟之情,尤其聽別人口口聲聲喊他世子的時候。
靖王世子本該是他秦決,卻被這個人霸佔了二十多年,他該嫉恨纔對;可這位世子,幾乎以京城的府邸爲家,因爲靖王妃常年稱病,很少到京城。爲了彌補這一點,靖王世子便把每年在京爲質的時間自動延長到半年甚至更久,並由此得到了“孝子”的美名。
當今皇上原就是以“仁孝”聞名天下的,也一慣喜歡在“孝”字上做文章,因而對靖王世子顯得額外親厚,宮中凡有宴會,即使是小型的,其他世子不得與聞,靖王世子必定出席。
這次狩獵也不例外,靖王世子的棗紅馬緊隨着皇上的烏雲踏雪,剛剛歷劫歸來的雲陽王世子和臨海郡王世子也在隊伍中。
在圍場擺好陣勢,皇帝一聲令下,一時馬嘶人吼,場面煞是壯觀。皇帝走在最中央,周圍是近隨和親信大臣。至於各位世子,包括平日最得皇帝歡心的靖王世子,也被排除在覈心之外。這是不成文的規矩,哪怕來路上靠得再近,談笑再親密,真到打獵的時候,皇帝身側是不會允許藩王世子出現的。
秦決在公衆面前只是四品知事,照樣沒資格進入核心地帶,他索性帶着賙濟陳驊等幾個部屬跑遠一點,準備自己獵個痛快。反正圍場夠大,只要在指定時間之前帶着獵物趕去營地。就能爭奪獎品。
“大人”,賙濟突然喊了一聲。
秦決應道:“我看見了,大家退後,動作放輕點。”
就在離他們十幾米遠的小山坡上,一頭梅花鹿正站在雪松下,似乎在側耳傾聽着周圍的動靜。
秦決從箭筒中抽出一隻箭,搭箭,拉弓,動作一氣呵成,嗖地一聲,梅花鹿倒在地上抽搐翻滾,最後沿着斜坡滾了下去。
秦決朝賙濟努了努嘴,賙濟帶着一個叫陸雲飛的手下喜滋滋地跑去撿獵物。
其他人站在原地等着,等了半天,沒等來獵物,山坡下卻傳來了爭吵聲。
秦決緊走幾步朝下面看去,除了賙濟和陸雲飛外,還有另外兩個人,四個人在拉拉扯扯爭搶那隻梅花鹿。
秦決剛要開口詢問,對面傳來一個人不耐煩地催促聲:“你們兩個是怎麼回事,撿個梅花鹿也這麼慢,世子們還等着呢。”
陳驊立即嚷了起來:“這隻梅花鹿明明是我們大人獵下的,你們等什麼。”
那人冷笑道:“小的竟不知這裡還有一位‘大人’,真是失敬!不過就算是大人,也要講道理,不能搶人家的東西,那是小人行徑。”
陳驊急了,衝他揮舞着手臂說:“誰搶了?我家大人的箭還在那梅花鹿身上,你眼睛又沒瞎,不會看啊。”
吵嚷聲驚動了站在對面稍遠處的幾個人,正是靖王世子、雲陽王世子和臨海郡王世子。他們身份相同,宅邸相近,平日就常玩在一處,打獵的時候湊一起也不稀奇。
雲陽王世子看見秦決,立刻嗤笑起來:“本世子還當是哪位大人駕臨呢,原來是辦案如神的秦大人。”
臨海郡王世子馬鞭一揮,朝秦決命令道:“你。給本世子把梅花鹿撿來。”
雲陽王世子大笑着附和:“對,秦大人最能幹,秦大人去撿,肯定一下就撿來了,哪像你們這些狗奴才,撿個梅花鹿,比要你們搶個女人還費勁。”
秦決站在原地靜默半晌,忽然笑道:“你們真的要我撿嗎?”
“大膽!你是什麼身份,竟敢以‘你我’相稱!”聽臨海郡王世子那口氣,若非秦決站得遠,那馬鞭就抽到他身上了。
“是,微臣這就給世子撿。”秦決嘴角噙笑,快步走下山坡,不顧賙濟等人的勸阻,親自提着梅花鹿送到臨海郡王世子面前。
一直沒出聲的靖王世子開口問:“聽你的手下說,這鹿身上有你的箭,哪隻是你射的?”
“待微臣看看”,秦決一面說,一面把梅花鹿放在地下,真的找起自己的箭來。
幾個世子氣得變了臉色,他們故意這樣問,不過是想讓他說“沒有”,世上怎麼會有如此不知進退的蠢貨?性子最衝動的臨海郡王世子當即揚起馬鞭朝秦決身上揮去,可惜還沒捱到,就被扯住鞭稍,對方猛力一拉,就見白光一閃,血箭噴出。
大變陡生,雲陽王世子張開的嘴還沒合攏,已經遭遇了相同的命運。
“輪到你了”,秦決朝呆坐馬上的靖王世子舉起長劍,眼神複雜,但語氣堅定。
“啊!”靖王世子大叫一聲,調轉馬頭就跑,秦決縱身追去,同時朝後面喊道:“其他人交給你們了,不留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