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計劃趕不上變化,趙延昌父子商量得好好的,等明年春天再出兵,讓那些不適應北方寒冷氣候的士兵先安安穩穩地在南方過一個年。
你想安穩,人家偏不讓你安穩。就在這年冬天,陳致遠和樑瑾瑜公開聯手,向天下發出討逆文,同時兵分兩路,向樑國發起進攻。
乍聽“討逆”二字,俞宛秋愕然,顛倒黑白也要有個譜吧。這兩位可都是昔日樑國重臣,他們自己是“逆”還差不多,“討逆”卻從何說起。
趙佑熙讓人找來一份討逆文給她看,俞宛秋頓時絕倒不得不歎服:樑瑾瑜真是個人才,武功非凡,連文筆都這麼了得。
因爲看過他的批註,熟悉他的文風,所以她有理由相信,這篇“討逆文”,多半就是樑瑾瑜自己的手筆。
此人據說當年混跡市井,以流氓無產者的形象矇騙世人,照理應該歸入黑金梟雄形象纔對,可瞧瞧這文章寫的,駢四驪六,文采華麗,十足學院風,且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煞是感人。
剝開文辭藻飾,通篇其實就是講了一個意思:樑孝帝乃是世間最虛僞最不孝最惡毒的禽獸。他發現父皇想把皇位傳給壽王后,連夜從定州潛回京城,悍然弒父,然後聯合一幫近臣,讓他們做僞證,把罪名推到壽王頭上,將他滿門斬殺殆盡,自己矯詔登位。此等獸行,人神共棄,他樑瑾瑜願聯合各方有志之士,替天行道,把樑僞帝拉下馬,還枉死之人一個公道,還百姓一個朗朗乾坤、清明天下。
這件事給趙國朝廷帶來了巨大的震盪。
那時文武之爭方息,朝堂再次淪爲鴨塘,各種意見紛紛出籠,主戰派,觀望派,聯靖派,聯陳派,通聯派……爭吵不休。
趙延昌高駐在寶座上,沉靜如常的神色中看不出任何波瀾,只有侍立一側的張懷安,清楚地瞥見皇上擱在龍案下方的手已緊攥成拳。
同樣的動作,他只在皇上登基當日看到過,那是多年夙願終償的激動,此刻又是爲了什麼呢?陳靖攻樑,難道不是好事?以他的淺見,不是可以坐收漁利嗎?
在張懷安眼裡,皇上是個特別能忍的人,若非如此,也不會蟄伏二十年,讓世人都以爲他是個酒囊飯袋窩囊廢。稱帝后,也是脾氣最好的皇帝,允許朝臣自由發表意見,不管吵成怎樣,他都含笑聽着,鮮少有動怒的時候。
張懷安不會明白,趙延昌這是不安,是憤怒。趙國和靖國一直是盟友,父子倆商定明年春天出兵後,他也立刻發函給樑瑾瑜告知此事,希望到時候能並肩作戰。
樑瑾瑜的回信沒等來,倒等來了這樣一個消息,將他的原定計劃徹底打亂了。
也許是心裡焦躁的緣故,趙延昌覺得今日的朝會,特別讓人難以忍受。
跟張懷安的理解不同,趙延昌不是脾氣好,而是深諳御下之道。在他看來,朝臣們事先在家裡斟詞酌句寫好的奏摺,上面起碼有一半是廢話,還有一半也諸多矯飾,難見真言。惟有在朝堂上敞開喉嚨辯論,甚至爭吵時,纔會在不知不覺間說出心裡話,其人的脾性、人品、才學等,也會在吵鬧中暴露無疑。
所以他每次都等下面爭論得差不多了,再輕輕一聲咳嗽,朝堂立刻鴉雀無聲。他再寥寥數語歸納總結,句句切中要害,聽得臣子們頻頻點頭,個個心服口服。
所謂才智過人,不過是集思廣益而已。
雖然如此,對自己的遠見智慧,膽識謀略,趙延昌還是很有自信的,可在樑瑾瑜這件事上,他卻看走了眼。
與趙國結盟是樑瑾瑜先提出的,可以說,是他上趕着要與趙結盟,在整個過程中也表現得非常積極,非常誠懇,數度親率使臣來訪。後來的一系列軍事行動中,也配合良好,沒玩過什麼花樣。
至於西北的陳致遠,自去年三月建立陳國後,一直忙於應付外族侵襲,與西域的犬戎,北方草原的羯胡打了幾場仗,沒餘力與樑爲敵,與靖也素無往來,似乎脫離了中原之爭。一年多因循下來,竟讓他放鬆警惕,差點忘了境內還有一支這麼強大的軍隊。
那麼現在是怎樣?樑瑾瑜單方面毀約,想撇開趙國,和陳致遠一起吞下樑那塊肥肉?
越想越煩悶,趙延昌突然從御座上站起來,一言不發徑直往裡走,張懷安匆匆說了句:“退朝”,緊走幾步追了過去。
剛纔還爭得面紅耳赤的朝臣們慌了神,一起找何駱繪拿主意。何駱繪冷哼一聲道:“不是吵得很帶勁的嗎?一個個比皇上的嗓門都大,這會兒又問我做什麼,繼續吵吧,吵不出結果來不許吃飯,不許走人”說完袖子一甩,也走了。
等趙佑熙晚間從軍營趕回時,青天朗日閣的御案上堆滿了手摺,都是朝臣們各抒己見的“結果”。隨手翻開幾本,每一本的開頭,不是“罪臣某某”,就是“微臣有罪”或“臣愚妄無知,觸怒天顏”。
趙佑熙看向張懷安,張懷安附耳把上午金鑾殿上的情形簡略說了一遍,嘴角剛露出一點笑,擡頭瞅見皇上臉色不好,立刻眼觀鼻,鼻觀心,垂手退了出去。
趙佑熙便開口道:“父皇,這些奏摺您都看了嗎?其實參戰也好,觀望也好,只要處理得當,都可以帶來我們想要的結果。”
兒子的話給了趙延昌很大的安慰,能在這個時候,不驚不躁,鎮定自若,真不愧是他趙某人的兒子,趙國的皇太子。
皇帝心情好了,面部表情也鬆弛下來,和顏悅色地問:“那你更傾向於哪一種呢?”
“真要講願望,兒臣巴不得立刻揮師北上,羣雄逐鹿中原,多壯觀的場面,光想起來都覺得熱血沸騰。”趙佑熙眉眼飛揚,眼神裡盡是嚮往。
趙延昌聽出了兒子的意思:“你主張先按兵不動?”
趙佑熙點點頭:“現在外面情況不明,單憑一紙討逆文,不能說明什麼。更何況,我軍的確不適合冬日作戰,以前就差點在這上面吃大虧,那樣的教訓,不能不吸取。”
趙延昌緊追着問:“你懷疑消息有假?”
“不是”,趙佑熙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表述,消息是通過趙國的線報網傳回來的,連討逆文也是實有,可他就是覺得哪兒不對勁。樑瑾瑜如此謹慎的人,怎麼會不聲不響地突然出兵?靖國前陣子不是還在熱火朝天地推行新政嗎?
他把自己的疑惑講給趙延昌聽,趙延昌也深有同感:“新政不是那麼容易推廣的,沒幾年見不到成效,如果這麼快就告一段落,那隻能說明一點,就是新政推廣不下去了,只得中途放棄。”
趙佑熙沉吟着說:“新政失敗了,不趕緊收拾殘局,卻搶着發兵,您覺得這合理嗎?”
趙延昌笑道:“合不合理,樑瑾瑜聯合陳致遠發兵,這件事應該是真的。”
“真是真,可問題是,真到了什麼程度?會不會表面看起來真,實則是陷阱?”
如果換一個人,也許趙佑熙不會有那麼多疑慮,但樑瑾瑜其人奸猾異常,他的每一個舉動背後,都可能都另有深意,不得不防。
趙延昌的笑容更深了,他霸道莽撞的兒子,隨着年齡的增長,日益成熟穩健。他哪裡是察覺不到這些疑點,不過想引導兒子去分析、去判斷而已,這個江山終究是要交給他的,光會打仗還不行,還要會處理朝政,會應對任何突發事件。
此時外面早已黑透,張懷安在門口請示:“皇上,殿下在軍營裡辛苦了一天,這會兒肯定餓了,要不先傳膳,吃完了再談?”
“好的,傳吧,派個人去東宮說一聲,別叫太子妃等着。”說到這裡,趙延昌忍不住打趣兒子:“父皇知道你們小兩口恩愛得緊,每天一起用晚膳,今兒你且陪陪老父,回頭再給你媳婦兒賠個不是。”
趙佑熙哭笑不得,低下頭道:“父皇言重了,兒子和媳婦哪裡擔得起。”
話音剛落,外面傳來清脆的童聲:“堯兒給爺爺請安,給父王請安”
趙延昌眼裡立刻沒了兒子,抱住衝到懷裡的孫子,把趙佑熙晾在一邊,祖孫倆嘰嘰咕咕講起了體己話。
趙佑熙在一旁聽得忍俊不禁。因爲,他兩歲多的兒子,講話的時候儘量用成*人語;他四十多歲的父皇,講話盡是孩童腔。兩個人努力融入對方語言體系的結果,是兩個人都講得不倫不類,不過和他們的表情、動作搭配在一起,卻有一種難得的和諧。
堯兒忽然轉過頭說:“父皇,您是不是又要領兵打仗了?”
趙佑熙把兒子攬到自己膝上問:“堯兒從哪裡聽來的?”
堯兒想了一會兒,搖搖頭說:“不記得了。”
趙延昌命人把幾個乳母傳進來,蘭姨跪下道:“奴婢也聽到過這話,是下午陪小郡王在倚霞亭玩耍時,聽兩位過路的大人說的。一個穿二品官服,一個穿三品官服,至於大人們的名諱,奴婢並不清楚。”
父子倆互相看了一眼,他們都纔開始討論,朝臣中就有人下結論了,倒有意思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