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延昌到達衢州的那天是農曆十月十九。樑軍和靖軍之間並沒有如趙國幕僚們預計地那樣開戰。傳來的最新消息是:西北軍已經繞過了靖軍佔領區,向景州進發。
其實,從夜襲趙軍大營就可以看出,樑國的西北軍主帥陳致遠把趙國當成了頭號敵人,把打敗趙軍作爲首要戰略目標。也許在他看來,只有滅掉趙國,才能讓樑國轉危爲安。沒了趙國,靖國失去強大的盟友,也就不足爲懼了。
十月二十日早上,前方再次傳來線報,樑西北軍已於昨天傍晚抵達與衢州接壤的景州邊界。景州之北是定州,再往北就是京兆府了。
三十萬西北軍全線壓向衢州,再加上雪花紛飛的寒冷天氣,讓趙國將士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緊張中。
只能說,樑孝帝被趙國勢如破竹的進攻勢頭嚇壞了,不惜調來壓箱底的西北軍——這樣做風險很大,因爲西北門戶一旦空虛,塞外的匈奴、回鶻若乘機攻入中原,會給中原帶來毀滅性的災難。如果現在是夏天,樑國根本不敢起動西北軍,只有冰天雪地的寒冬。從塞外到中原的道路被冰封所阻,西北軍纔可以暫時離開。也就是說,西北軍最遲在明年開春之前必須趕回去,他們也只有幾個月時間可以和趙靖兩國的軍隊對陣。
趙佑熙十九日晚未回後院,陪着他父親住在前面,據說三更才睡下,清早又起來點兵。聽到威武的軍鼓聲和號令聲,俞宛秋忍不住派戚長生前打去探消息。
戚長生回來告訴她:“可能很快就要發兵了。”
俞宛秋想了想問:“點將臺上,只有太子殿下一個人嗎?”
戚長生也知道皇帝來了,明白她到底想問什麼,並不敢多話,只是很簡捷地回答:“只有殿下一個人在。”
俞宛秋讓蘭姨給堯兒戴上風帽,自己抱着他往外走,只讓蘭姨跟着進了府衙大堂,然後在東次間的簾外跪下,輕聲道:“臣媳拜見陛下。”
裡面很快有聲音說:“進來吧。”
小太監永祿掀起簾子,趙延昌本來表情很嚴肅,待看到堯兒時,瞬間就軟化了面部線條。蘭姨忙把孩子抱給永祿,這次王懷安沒跟來,他平時就像趙延昌的影子一樣,他出現在軍營,等於向所有人宣告皇帝來了。
趙延昌動作輕柔地從永祿手裡接過孩子,看得出,他真的很喜愛這個孫子,臉上彷彿鍍上了一層慈愛的光輝。
俞宛秋親手給他斟上一杯熱茶,察言觀色地問:“父皇是不是打算隨太子去前線?”
趙延昌沒正面回答。笑着說:“太子妃覺得不妥嗎?”
“不妥!”
趙延昌沒料到兒媳婦敢這麼直截了當地否決他的計劃,不過他一向是以好脾氣著稱——狐狸嘛,總是喜怒不形於色,不會讓人輕易挑動或看穿他的情緒變化——仍然笑得溫煦慈靄:“哦,爲什麼呢?”
“父皇的安危,不只關乎趙氏一族,還有整個趙國的百姓,他們擁戴您,相信您能帶給他們安居樂業的日子。若知道你以身涉險,舉國百姓都會不安的,趙國建國未久,需要父皇鎮守南都以定人心、安天下。”
趙延昌沉吟了一會才說:“此次大戰非比尋常,太子到底年輕,朕怕他鎮不住。”
俞宛秋琢磨了一晚上,已經大抵猜出趙延昌突然來此的原因。如果是南都的朝廷出現了危機,需要趙佑熙揮師回京,這麼重大的變故,趙佑熙不可能不告訴她。
那麼,就只有一種可能了:經過幾個月的整頓後,朝廷的基本建制已經完成,日常事務的處理也走上了正軌。三省六部各就各位,各負其責。皇帝稍微離開一段時間不會影響大局。
其實想想,也沒啥不可以的,樑瑾瑜不就一直在軍中?靖比趙建國晚,樑瑾瑜又是“空降”的掌權者,不比趙延昌,明裡一直是安南王,暗裡有經營了二十多年的地下王國。樑瑾瑜都能離開樊城,趙延昌自然也能了。
但她還是忍不住擔憂:“趙氏一門,祖父、父子三人全在軍中,豈不是很危險?”
趙延昌笑道:“如果昨兒晚上太子回後院了,朕會以爲你們夫妻倆商量好了,他先勸,勸不動你再來勸。”
俞宛秋聽明白了:“太子殿下也勸您回南都去?”
“是啊,要不然他怎麼會一晚上都耗在這裡?他要我今早就回去,趁我到軍中未久,消息還沒走露出去,這樣路上也安全。”
“他說的,正是臣媳要說的。”
趙延昌笑出了一口白牙:“都說你們是最恩愛的夫妻,果然心心相印。”
被公爹當面誇“恩愛”,俞宛秋臉兒有點泛紅,低下頭說:“那是因爲您是我們的父親,我們都怕看到您身處險境。”
趙延昌用打趣的口吻說:“你和堯兒都能隨軍了,爲何朕反倒不能?莫非逃跑起來,朕還沒有你們跑得快?”
俞宛秋哭笑不得:“臣媳不是這個意思。”
趙延昌給她的印象,一直都是很謹慎很理智的人,任性妄爲的是趙佑熙,決不可能是趙延昌。
可現在好像反過來了,趙延昌賴在兒子這裡不肯走。本該任性的兒子卻好言相勸,徹夜磨嘴皮,希望父皇早點離開是非之地。爲了這個“任性”的父皇,他甚至顧不上回後院看她。
這樣不理智甚至有些無賴的趙延昌,卻讓她感動。他冒着風雪趕過來,除了怕年輕的太子應付不了西北軍之外,還包含了另一層涵義:想在最危險的時候和兒子共進退。
俞宛秋爲自己曾有過的想法而羞愧,她曾經想當然地以爲,趙延昌納了那麼多妃子,肯定想多多誕育子嗣。等他有了其他的兒子,也許會因爲疼愛幼子,而忽略甚至厭棄長子,歷史上有許多這樣的案例。事實上是,趙延昌稱帝這麼久,他的十幾個妃子,沒一個傳出喜訊。
她斗膽問:“您,有沒有想過會有另外的子嗣?”
趙延昌搖了搖頭,一點沒含糊地告訴她:“朕有兒子,現在又有了孫子,已經足夠了,吾家先祖,就因爲弟奪兄位,才被逐出宗室。改爲他姓。前車之鑑不遠,朕豈敢不尊先祖遺訓。”
其實,趙佑熙早就正位東宮,更是趙國兵馬大元帥,手握一國的兵權,就算趙延昌後來又有了子嗣,那些遲來的孩子“弟奪兄位”的可能性也很小很小。即使如此,趙延昌還是從一開始就杜絕了這種可能。
他是真的很愛趙佑熙!他納了那麼多妃子,所謂的“先祖遺訓”早就打破了,但他不讓那些女人生育,因爲他不想讓太子的地位受到一丁點威脅。哪怕那些威脅來自他自己。
眼眶一熱,俞宛秋哽咽着跪倒在地:“父皇對太子的厚愛,臣媳感同身受;太子的擔憂,臣媳亦深深體會,請父皇早些回宮吧。臣媳正愁沒有可靠的人選把堯兒帶回去,既然父皇來了,正好託給父皇。”
趙延昌訝異道:“你要朕把堯兒帶回宮去?”
“是,但臣媳有個不情之請,求父皇成全。”
“你說。”
“臣媳也是看父皇這麼喜歡堯兒,纔敢開口的。堯兒回宮後,可不可以就把他放在啓泰殿,您的寢居隔壁?不要交給太后或皇后?”
“你是說,讓朕親自帶這個孩子?”
俞宛秋心裡很亂,就怕自己惹怒了皇帝公公,可話都說出口了,只能咬着牙繼續遊說:“請父皇恕罪,臣媳知道,提這樣的要求很過分,您是一國之君,日理萬機,哪經得起孩子在身邊吵鬧。可堯兒真的很乖,他在軍中這些日子,經常半夜轉移,他都不哭的,睜開眼睛看一下就繼續睡。臣媳是覺得,您是真心疼堯兒的,交給您,臣媳才放心……”
她急得不停地解釋,自己都不知道囉嗦了一些什麼,趙延昌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大,末了打斷她:“朕又沒說‘不帶’,你急什麼。”
俞宛秋喜出望外:“啊,您願意帶堯兒回宮,讓堯兒跟您住在一起?”
趙延昌握着孫子的小胖手:“朕爲什麼不願意?有這麼個小寶貝跟在身邊,批奏章累了還可以逗逗他,多好啊。”
俞宛秋趁機鼓動:“那您今天就帶堯兒回去吧,樑軍很快就打過來了。到時候就怕路上沒現在安全。”
“是啊,父皇,兒臣已經讓人給您準備好了車子,把車簾加厚了,裡面放了兩個小火爐,再增加了一千名護衛。”
隨着說話聲,趙佑熙從外面走了進來。
趙延昌佯怒道:“車都備好了,你這是要趕父皇走?”
趙佑熙上前兩步,跪在父親腳下道:“父皇,兒臣已經決定,從今晚開始封城,謝謝父皇及時送來軍衣軍糧,讓我們可以維持一陣子。這種天氣,我們不能跟樑軍硬拼,只能先封城,等雪停了,天氣暖和點再說。所以您今天必須走,越快越好,兒臣接到線報,樑軍已經開始集結,也許今晚,最遲明早會就發起進攻。”
夫妻倆好說歹說,最後以堯兒的安危爲由,才把趙延昌勸走了。
趙延昌上車之前說:“父皇等着你們回宮過春節。”
兩個人忙不迭地答應,心裡卻明白,除非打垮了西北軍,否則基本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