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師營的住宅區。十字格木窗下,俞宛秋抱着兒子坐在一把紅酸枝圈椅裡,茗香拿來一個畫着虎頭的撥浪鼓塞進堯兒的小手中,屋子裡開始響起斷斷續續的咚咚聲和孩子歡快的咿呀聲。
蘭姨一臉驕傲地說:“看着吧,我們家小郡王不用一歲就會說話的。”
俞宛秋失笑道:“他這就是高興,跟說話是兩碼事。”
“肯張嘴,就學得快”,蘭姨可是信心十足,逗着堯兒說:“小寶貝,喊‘母妃’,‘母妃’。”
俞宛秋很想說:我不要他喊‘母妃’,我要他喊我‘媽媽’,或者‘娘’。可皇家體制在那兒擺着,由不得她亂來。
“太子妃,您要是覺得悶的話,不如抱着小郡王出去走走,今兒天氣還好,不冷不熱的,前院那兩顆丹桂,花開得正好。”看主子鬱鬱不樂,知墨在一旁提議。
俞宛秋打起精神問:“是不是開始練兵了?”
“好像是”。幾個人側耳傾聽,混着濃郁桂花香的風裡,隱隱傳來了號令聲。
俞宛秋起身道:“太子昨天在宴席上還說,堯兒以後也要領兵出征的,我們這就去現場感受一下。”
幾個人剛走出門,就見曹公公帶着兩個小太監神色慌張地跑過來,一見俞宛秋就跪下道:“太子妃,小福子他……”
“小福子怎麼啦?”
“慈懿宮的人非說小福子走了,奴才也不敢搜,帶着人在外面找了一圈,最後還是謝統領派了幾個暗衛悄悄摸進去,在慈雲殿吳昭訓的牀底下,找到了小福子的屍體。”
“屍體?天!”
幾個女孩子同時掩住嘴,俞宛秋驚得半晌發不出聲音。
小福子昨夜未歸,她跟趙佑熙都以爲,多半是太后的人怕他壞了吳昭訓的好事,先把他灌醉了,弄到哪個旮旯裡睡覺,所以早上醒得遲點,他們從東宮走時還沒見人影。怎麼也沒想到,他竟然已經死了,就陳屍在吳昭訓的房裡。
遠遠地,趙佑熙鐵青着臉走過來,俞宛秋抱着堯兒迎上去,拉着堯兒的手去碰他父親的衣襟,嘴裡哄着:“堯兒,叫父王別生氣。彆氣壞了身體,堯兒和母妃會心疼的。”
趙佑熙的臉色稍微和緩了一點,摸着堯兒的臉說:“我這就進宮去。”
俞宛秋馬上表示:“我跟你一起去。”
趙佑熙搖了搖頭:“算了,你留在營裡帶孩子。”
“堯兒有她們帶,我陪你去。”
趙佑熙沒再堅持,俞宛秋把堯兒抱給蘭姨,交代說:“要是我們中午不回來,你就帶着堯兒歇晌。”
年輕的乳孃乳汁不錯,哄孩子入睡卻遠不如蘭姨。到軍營後,可能換了個環境吧,堯兒一度睡得很不安穩,開始幾天總是跟着俞宛秋,後來蘭姨說:“你帶着他睡,太子怎麼辦?”不由分說抱了過去,堯兒竟然也乖乖的。因循下來,變成了乳孃只管餵奶,蘭姨哄着睡覺的明確分工。
俞宛秋明白蘭姨的苦心,怕她因爲孩子冷落了趙佑熙,會給那些虎視眈眈的女人提供機會。她自己倒不擔心這個,而是怕影響了趙佑熙的睡眠質量。這可不是小事,他是要帶兵打仗的人。一旦精神不濟,後果不堪設想。
兩個人坐車進宮的途中,趙佑熙一直看着窗外,眉峰緊蹙,面沉如水,憤怒中帶着幾分傷感。俞宛秋試圖安慰他,卻不知從何說起。小福子雖然只是個太監,卻是從小侍候他的人。趙佑熙沒有兄弟姐妹,小福子和他年歲相當,也頗機靈,從某種意義上填補了這一空缺。現在突然不在了,而且死得不明不白,他肯定很難受。將心比心,如果是自己的知墨、茗香被人害死了,照樣義憤填膺。
可光憑氣憤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俞宛秋輕言細語地勸:“等會到了那邊,你先別發火,別傷人,一切等問明瞭情況再說。”
對方是太后,爲了一個小太監,作爲孫輩的太子連質問的立場都沒有。太后真犯起橫來,即便當着他的面處死小福子又如何?不過是個奴才而已。這就是古代等級制度的悲哀,她若不是擁有現代靈魂,昨晚被太后厲聲呵斥時,早嚇得伏地求饒,然後含着一泡眼淚自己回家了吧。
趙佑熙倚窗而坐,紋絲不動,有如一尊雕像,俞宛秋急得抱着他的腰說:“那邊的奴才都是太后的人。如果我們貿然行事,誤傷了誰,本來有理的都變成沒理了,所以你一定要忍,不能隨便出手。昨天你醉中誤傷了吳昭訓,那是她活該,今天你可是清醒的。”
趙佑熙總算開口道:“我是太子,殺幾個肆意妄爲的奴才算什麼。”
“是不算什麼,那麼太后是不是也可以說,哀家是太后,殺幾個不聽話的奴才算什麼。”
趙佑熙提高嗓音說:“小福子不是一般的奴才,他對我的意義,就像父皇身邊的王懷安一樣,而且我也相信,他沒犯什麼錯,不過太后想算計我,嫌他礙眼,所以先弄死他。”
“不對”,俞宛秋始終覺得這事透着古怪,嫌小福子礙眼,想法子譴走就是了,何必要他的命?中秋佳節,乃是萬家團聚的喜慶日子。即使只爲了圖個吉利,也不該濫殺無辜。
趙佑熙眼裡也起了一點狐疑:“你的意思是,小福子不是太后殺的,那會是誰呢?除了太后,誰會那麼膽大包天,敢弄死我的人,並且在太后的寢宮動手?”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覺得,這事不合常理。”
趙佑熙卻說:“要是以前的太后,或許不會,但現在……”
關於太后攬權的事。俞宛秋也曾聽趙佑熙提起過,太后以前在王府唯我獨尊,現在“窩囊廢”兒子突然變成了足智多謀的狐狸皇帝,讓她百事不管,舒舒服服地安享晚年,她反而不習慣了。獨掌後宮不算,還頻頻插手朝堂的事,沒幾天就讓人請來皇帝,讓他提拔誰誰誰,弄得慈懿宮比皇上的啓泰殿還熱鬧,盡是送禮走後門的人。
“可她是太后,我們是孫輩,首先在輩分上就佔了下風,稍微說錯一句話,就可以上綱上線到‘不孝’,‘忤逆’上頭去,讓我們變得很被動。所以你千萬不能賭狠,我們只能示弱,然後把事情交給皇上處理。”
“皇上很顧及太后面子的,不見得會幫我們。”
“要是連皇上也和稀泥,不肯幫小福子討回公道,到時候你再出手不遲。你手下幾十萬大軍,上千暗衛,還怕對付不了幾個刁奴?他們讓小福子死得不明不白,你也如法炮製,讓太后啞巴吃黃連。”
明裡示弱,只是不給人話柄,在古代,一個“孝”字如泰山壓頂,孫子若爲個奴才跟奶奶鬧翻,世人只會指責孫子不孝。
看趙佑熙握緊雙拳,俞宛秋把手放進他的手掌中說:“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是習武之人,喜歡的是快意恩仇。可你自己也說過,你不是劍客,你是太子,是儲君。你的一個小動作,都會牽連到許多人,必須慎之又慎。”
趙佑熙臉上泛起苦澀的笑意:“你說得對,有時候我會想,若我不是太子就好了。我情願自己只是軍中統帥,靠戰功,而不是靠出身,贏得威望和財富。那樣我會活得更坦然,可以少受許多約束,像昨天那種噁心事,就不會發生。不會有人逼我娶一大堆小老婆,不會有人把我灌醉了拖到自己房裡,不會讓你受委屈,小福子也不會死。”
俞宛秋無言地倚在他的肩上,感受着他的無奈和憤懣。若從性格上來說,趙佑熙的確不適合做太子,將來也不適合做皇帝。他本質上是單純的人,爲人真誠坦蕩,玩不來勾心鬥角,又性急霸道,做不到忍辱負重。他父親趙延昌,纔是真正適合做帝王的人,玩弄權術的高手。
這樣的夫君,讓她打心底裡疼惜,抱緊他說:“我不委屈,比起吳昭訓她們來,我已經太幸運,她們不知道有多羨慕我呢。”
“別提那些人,她們給你提鞋都不配。”
俞宛秋輕嘆,那是因爲你愛我,眼裡只看得見我。事實上,吳昭訓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昨晚那麼狼狽,身上臉上都是血,仍有一種楚楚動人的風姿。
其餘曾奉儀,吳清瑤,劉紅芙她們,哪個不是美人?太后會選中她們,除了門第出身,容貌也是很重要的考量因素。
所以太后纔會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想把吳昭訓塞給他,也許在太后看來,太子只要跟吳昭訓有過一次,就會發現她的美,從而喜歡上她。
車在慈懿宮門前停下,聶尚宮已經等在門口,說了很多抱歉的話,太子始終冷着臉沒吭聲。
小福子的遺體還放在那間房裡,太子親手揭開覆面的白布,小福子的口鼻中依舊有黑血,一看就是中毒而死,太子厲聲道:“仵作呢,驗過沒有?”
仵作跪下道:“回稟太子,小人已經驗過了,這位公公是後腦受到重擊,被人打昏了,再強行灌入毒藥而死。”
趙佑熙氣得額上青筋暴漲,對方擺明了要小福子的命,沒給他留一丁點活路。
強壓着殺人的衝動,他咬牙切齒地問:“那個賤人呢?”
沒人敢應聲,趙佑熙指着她們說:“不交出那個賤人,你們全都得死。”
宮女們嚇得在地上跪成一片,有人哭着告訴道:“吳昭訓今早就被送回吳家了。”
趙佑熙不怒反笑:“很好,很好,被送回吳家了,本太子就不敢動她了是吧?”
太后威嚴的聲音從窗外傳來:“怎麼,爲了一個小太監,你要滅了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