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的驛亭。少有人停駐,人們行色匆匆。不遠處的鄉村,雞鳴狗吠,炊煙裊裊,農人們忙碌了一天,這會兒該回家歇息了。
不知道當戰火蔓延到此地時,又是一番什麼景象?坐在亭中的人,眼裡浮起了淡淡的憐憫,一將功成萬骨枯,改朝換代,從來都是以死傷無數人,毀滅無數村莊爲代價的。
“公子,我們今晚在哪裡歇宿?”張順從馬背上解下水袋,遞給那個望着遠方久久不出聲的人。
“今晚要趕路”,秦決簡短地回答,打開水袋喝了兩口,起身道:“走吧,明早之前,要趕到宜安城。”
賙濟追着問:“王爺的戰船明晚就要過江嗎?”
秦決撫摸着棗紅馬說:“我怕他今晚就要過江。”
賙濟頷首道:“傳來的消息稱,趙世子正集結水軍,看樣子今晚就要趕往宛陵。南府防備空虛,確實是個進攻的好時機。”
秦決輕笑:“所以皇上纔會那麼自信,讓我下個月領着朝廷大軍,趕回去參加皇長子的彌月慶典。”
賙濟驚訝地問:“皇長子的彌月禮只有二十幾天了,還要帶着大軍回去,怎麼趕得及?”
陳驊在一旁整理着着馬鞍,聞言笑道:“皇上三十歲才得個兒子,自然樂昏了頭,又對這聲東擊西的戰術信心十足,認爲朝廷大軍只要幾天功夫就可以踏平安南王府,再趕緊迴轉的話,時間也差不多。”
另一位隨從陸雲飛剛從外地辦差回來,對京城的事不是很瞭解,插嘴問了一句:“聽說皇長子的生母是威遠侯沈鵬的女兒?”
秦決三天兩頭進宮,自然知道這些宮廷秘聞,告訴他說:“不是女兒,是侄女,這是近來上京最轟動的消息了。傳聞這位沈家小姐,本來因爲她父親沈鶴投靠安南王府的事,已經從才人降爲普通宮女。大家都以爲沈家這下徹底完了,沒想到,人家能置之死地而後生,不知道花了多少錢,走通了太監總管阮祥的門路,把這沈家女兒安排在翠微閣服役,雖然只是個小小宮女,卻能得近天顏。有一日皇上批閱奏章到半夜。擡頭看見沈家女兒送茶水進來,一時興起,這晚便臨幸了她。本來準備就此揭過不提,也沒有額外加封,誰知就這麼一次,竟然懷了龍種,生下了皇長子,喜得皇上封她爲昭儀,九嬪之首呢,僅次於四妃了。”
賙濟嘆道:“看來沈家又要興旺起來了,沈鵬一案草草了結,把沈鵬放回家養老,沈湛好像進了通政院?”
秦決點了點頭:“通政院的劉大人,跟沈家是姻親關係,皇上把他安在那裡,明顯是讓他好出頭的。”
“唉,朝中的風向啊,哪裡料得定?”賙濟拉住馬鞍一用力,坐在馬背上說:“沈家誰都以爲就這麼敗落下去了,誰料到人家的女兒肚皮爭氣,一次草草臨幸。竟給子嗣艱難的皇帝生了個兒子,這下不僅母以子貴,連帶着沈氏一門都跟着顯貴起來了。”
陳驊也跟着上馬,扯着馬繮隨口問:“沈家的爵位已到最後一代了吧?”
秦決在馬上聳聳肩:“那還不是皇上一句話的事,到時候頒下一道恩旨,特許威遠侯爵再承襲一代。如果皇上再沒有其他皇子,他必須擡舉沈家,讓皇長子有倚靠。算了,不談人家的事,我們快點趕路吧,但願來得及阻止父王,駕!”
賙濟迎着風扯着嗓子問:“大人,爲什麼要阻止?”
秦決稍緩馬勢道:“安南王可不是簡單人物,韜光養晦二十年的老狐狸,聲東擊西之策對他未必有用。要是趙世子增援宛陵是假,父王的軍隊首戰便吃了敗仗,有損我靖王府的聲威。”更不利於兩府以後的合作。
“可是”,賙濟擔心的是:“不打過去,等於抗旨不遵啊。”皇上還興沖沖地等着大軍帶上趙延昌父子的人頭回京,給皇長子慶賀彌月之喜呢。
秦決解釋道:“不是不打,是推遲兩三天,等我到了之後,好好勘探一下對岸的情況,再決定幾時打,怎麼打。這場仗,只許勝,不許敗。”
相信安南王也會同意他的方案,只有這樣,靖王才能取得比進攻宛陵的劉名錄更高的聲望。從而穩穩地佔據統帥之職。這場半真半假的戲也才能繼續演下去。若靖王出師不利,觸了皇上的黴頭,以後讓劉名錄坐大,靖王靠邊站,靖王府還怎麼從中取事?
幾個人快馬加鞭,將近子時,終於抵達了宜安城。
父子倆在人前客客氣氣地見禮,待退到後衙,從人散去,靖王急忙問兒子:“皇上怎麼會突然派你來監軍?”
“自然是不放心您老人家了”,秦決給父親分析道:“現在北方几個藩鎮蠢蠢欲動,如果安南王府這次打了勝仗,那邊估計馬上就有人要稱帝。皇上一方面自信滿滿,一方面又生怕出什麼紕漏,所以特命兒子前來監督您。”
要是皇上知道他們倆的關係,會不會大叫一聲:“氣煞朕也!”,然後嘔血三升,倒地不起?
靖王把兒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疑惑地問:“你跟了皇上三年,難道他就沒發現,你跟我長得有幾分想象?”
秦決笑道:“兒臣在他面前,從來低着頭,不敢直視天顏。”也許正因爲如此。皇上以爲他把皇權看得至高無上,所以對他信任不疑。
說起兒子的長相,靖王的語氣中帶上了幾分傷感:“主要是誠兒長得太像我了,你的身世又那麼複雜,所以皇上決想不到這上頭去。”
“世上長得像的人多呢,朝中的王旭東不就很像已致仕的周勁鬆?關於他們倆的笑談,到現在還有人提起。”
靖王本來因爲想起了不明不白慘死的次子,心裡有些難過,聽到兒子扯起那兩個人,嘴角也出現了一絲笑紋——其實他們沒有任何關係,只因爲一個長得太像另一個。總被朝臣們私下取笑,說王旭東是周勁鬆的私生子。
秦決鬆了一口氣,還好支吾過去了,沒讓父王繼續緬懷那個死在自己手裡的弟弟。
他禁不住想:要是父王知道他的次子死在長子手裡,不知會如何處置?會殺了他爲次子報仇,還是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
樑瑾誠雖是庶子,又久住京中,很少回靖王府和家人團聚,相信父王對他也是有感情的,畢竟是他的骨血。
真要論起來,父王跟樑瑾誠相處的時間遠遠超過了他,他自己有女兒,所以知道,即使是血脈親情,也不會自然而然地產生。他就對那兩個女兒完全無感,死活都不會在意,因爲從沒在一起生活過。父王能多年對他不聞不問,也是因爲這個原因吧,王府裡多的是弟弟妹妹,並不缺他這個嫡長子承歡膝下。
秦決很想知道,如果自己在那麼多年的流浪中默默無聞地死掉了,這位由庶子擡舉起來的假世子,是不是就變成了真世子?而自己,永遠沒有機會恢復姓氏和身份?
據說,當初會把他送走,全是爺爺的主意。那時候父王還是世子,剛剛有了第一個兒子,肯定捨不得,可爺爺說,玉不琢,不成器,如果不送上山,就要送去京中爲質,家裡照樣留不住,還不如送到山裡秘密培養。
於是靖王府對外宣稱嫡長子生下來就死了。三年後,父親的通房,也是母親的陪房丫頭。又生了一個兒子,這個孩子便爲立爲世子。
秦決很多次想問,他在外流浪的二十二年裡,他當小乞丐,當小混混的時候,父王可有派人偷偷探望過他?或派人暗中保護過他?他不敢問,怕聽到讓自己失望的答案。
雖然現在,父王和母妃對他表現出來的親情很真摯,讓他相信自己確實是他們的孩子,可心裡,仍然有揮之不去的陰影。
他會迴歸靖王府,除了他渴望家人,渴望得到親情外,靖王世子的頭銜和靖王府的勢力也是他迫切需要的。任何一個身世不明,從小混混走出來的男人,發現自己居然是皇室後裔,都會竊喜不已,然後牢牢抓住的。
父王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建立了自己的事業版圖,成爲一方霸主,並且開始爲皇上效力。所以有時他會忍不住想:若他一直都是小混混,父王還會認回他嗎?
當然,這些消極念頭只會偶爾閃現,就算他被父王騙了,那又如何?只要父王肯承認他是靖王府的嫡長子,就夠了。他需要的是這個身份,真相如何,反而不重要了。
不過也沒多少時間給他感嘆身世,因爲父王很快就把話題轉到即將來臨的戰爭上。父王果然是準備半夜出擊的,難怪他子時到軍營,這裡卻處處燈火,沒有一個人就寢。
秦決不緊不慢地問:“您確定對岸的戰船都開去增援宛陵了嗎?”
靖王道:“接到的消息是這樣說的。”
秦決便問:“您派誰去偵查的?”
靖王告訴他:“王恆帶着幾個人裝成漁民,親眼看見趙世子站在船頭,準備往宛陵方向而去。”
他馬上挑出語病氣:“是‘準備往’,而不是‘已經去’。”
靖王躊躇起來,靖王府的功勳是他祖父和父親掙來的,他自己領兵上戰場,這可還是頭一遭。不只他,連劉名錄都是。
這些年四境安寧,朝廷已經二十多年沒用過兵了,上過戰場的老將大多已經不在人世,即使還活着的,也是“廉頗老矣”,不能再領兵出陣了。
秦決見父親猶豫,馬上抓住機會道:“作戰之事,最要緊的是知己知彼,最忌心浮氣躁,您給我三天時間,我親自出馬給您當探子,保證帶回最準確的消息。”
靖王看着黑沉沉的夜空說:“你現在就去?”
秦決回頭笑道:“是,當探子跟當賊是一個道理,就是要趁月黑風高才好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