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春節,王爺父子都沒有回紅豆院。一起在綿遠的軍營過年。
趙延昌其實沒什麼大病,就是累過了頭。尤其年尾那兩個月,因爲擔心朝廷會很快發兵,他長駐營中,白天忙着練兵,晚上忙着議事,有時通宵達旦。趙佑熙年輕身體好,還不覺得有什麼,趙延昌到底是四十多歲的人了,等三位世子遇刺的消息傳來,知道朝廷近期無暇理會安南王府,心裡那根緊繃的弦一鬆懈,整個人便垮了下來。
起初幾天,病勢真的很嚴重,高燒不退,躺在牀上不吃不喝。幕僚部將們急得要送下山去求治,趙延昌堅持不肯離營,趙佑熙也勸不動,只好守着。怕晚上有什麼變故,在病房裡打地鋪,一夜數度探視。
高燒退後。趙延昌整個人瘦了一圈,營醫建議靜臥休養,趙佑熙想帶他回紅豆院,結果卻是父親把兒子勸走了。
如今見兒子媳婦一起到來,趙延昌心裡自是高興,病中之人,更需要親人的關懷。嘴裡免不了假意抱怨幾句:“你們怎麼不在山下過年?世子妃是有身子的人了,哪裡經得起路途顛簸,幼安你快給她看看。”
營醫向幼安依言給世子妃診脈,過一會向王爺稟道:“不礙事,世子妃很好,胎兒也很好。”
趙延昌明顯鬆了一口氣,對向幼安說:“既然世子妃在此,你以後每天請一次脈吧。”
“是。”
何洛繪在一旁笑道:“向大夫這名字取得好,幼安,幼安,有向大夫在,王爺您就放心好了。”
綿遠大營的統領陸滿倉是個大嗓門,老遠就在門外喊:“聽說世子妃在此,末將特來拜見,多謝世子妃賜衣。”
俞宛秋這次隨車帶來了長勝成衣坊做出了第一批軍袍,數量不多,只有十幾件,自然先分發給了各級將領。
長勝成衣坊在靖蘭城招了幾十名女工,因爲去內地收購的棉花還沒運到,第一批成衣都是單袍。俞宛秋事先找人打聽了一下綿遠軍營各位將領的基本情況,比如身高身材。性情喜好,以及平日的着裝習慣,然後纔開始製衣。
給他們的戰袍都是普蘭粗布染成的深藍色,但細節上各有不同,有的滾邊爲黑色,有的爲青色;有的圓領套頭,有的開襟;胸口的圖案更是不同,比如陸滿倉,他是這裡的老大,所以胸口繡了一隻老虎,他弟弟陸滿屯則繡着一隻老鷹,主管財務的劉明仰繡着一隻蝙蝠,取“福”字寓意。
至於王爺和世子,胸口繡的是四爪金龍——據說皇帝是五爪,親王是四爪。等王爺稱帝后,他的龍袍肯定要重製,現在只是隨喜衆位,不能營中將領人手一套新衣過年,獨王爺沒有。
陸滿倉和陸滿屯是前代統領陸雲的雙生兒子,這綿遠大營最開始就是陸雲佔山爲王而建,後來被趙承祖招安。十年前陸雲去世,趙延昌便提拔陸雲的大兒子爲統領。
俞宛秋聞聲回頭,就見一位光頭黑臉漢子向自己抱拳,她腦海裡立刻反應出“魯智深”的大名,不知這位剃光頭是純粹圖涼快,還是有什麼講究。本想斂衽爲禮,想到自己的身份,只是微笑頷首道:“陸將軍不必多禮。”
他弟弟陸滿屯跟在後面說:“世子妃賜給他的那件衣服,他喜得什麼似的,說長這麼大還沒穿過這麼講究的衣服。”
“陸將軍喜歡就好。”
爲了籠絡這位統領綿遠大營十幾萬將士的陸滿倉,俞宛秋可謂煞費苦心,那衣服上面的老虎是她親自畫出,再勞動紋繡費了三天功夫繡成的。紋繡很不樂意,一面繡一面鼓着嘴說:“有這功夫,可以給小郡主繡一套漂亮的裙子了。”
此刻見陸滿倉那樣開心,俞宛秋也感到很欣慰。要籠絡人心,不見得非要賞賜很多東西,有時候,一件溫暖可心的衣服,勝過一堆金銀珠寶。陸氏兄弟早年喪母,父親十年前也去世了,他們又沒家室,撇開統領的身份,其實就是兩個光棍,並沒有人精心爲他們縫製衣衫。
靖蘭城這邊禮佛氣氛想當濃重,老百姓家的孩子,長到幾歲就送到寺院,剃光頭,穿僧衣。在廟裡修行。修行就得唸佛經,唸經就得先識字,所以到廟裡去,除了看到男女混雜誦經的場景,就是一個老和尚帶着一羣小和尚識字的畫面。這裡的寺廟,客觀上起到了傳播文化的作用,相當於現在的公立學堂。平民子弟,家裡請不起教書先生,也讀不起私塾,就把孩子送進寺廟禮佛,幾年後還俗,便成了識文斷字的人。
不知道陸氏兄弟小時候,是否離開營地去廟裡住過,從他們剃光頭和不娶親的行爲,似乎有修行的痕跡。偏偏這樣的人,卻準備投身戰場大開殺戒,讓俞宛秋覺得有些費解。
等兩個人從王爺的病房回到自己的住處,發現門上已經貼好了對聯,屋檐下還掛着幾盞紅燈籠,小福子和蘭姨迎出來說:“是一幫兵勇掛上去的,說這燈籠是他們自己扎的,扎得不好,請世子和世子妃勿要見笑。”
俞宛秋看着八盞新糊的燈籠。左邊是恭賀新禧,右邊是早生貴子,明顯不對稱,但配上笨笨的、大小圓扁不一的燈籠,卻出奇的和諧。
將近五百里的路,他們的車不敢卯足馬力,在路上用了兩天,到軍營的時候就已經是大年三十了,在王爺的病房逗留了小半個時辰,再回來休息了沒一會,王爺就派人傳他們過去吃年飯了。
軍營處處留有山大王的痕跡。大廳的匾額爲聚義廳,裡面擺着幾排大圓桌,桌上水陸俱陳,唯有正上方放了兩張條形案桌。
趙延昌今天精神還好,過門檻時趙佑熙要攙扶他也沒讓,進門後看了那案桌一眼就吩咐道:“撤下去,今日是團年飯,就是要團團圓圓的。”
又對俞宛秋說:“你也跟大夥兒坐一起,不用拘禮。”
“是”,俞宛秋欠身答應。
這頓年飯,從午時吃到申時末,一開始還以杯勸酒,到後來,索性抱起酒罈子“碰壇”,猜拳行令聲幾乎沒把屋頂震翻。
趙佑熙幾度停下杯箸問:“你還好吧?要是受不了吵鬧,我們可以先退席,你身體情況特殊,他們都能體諒的。”
“沒事,我喜歡熱鬧。”這是真話,俞宛秋自己不是愛鬧騰的人,可她喜歡置身在這種人語喧譁喜氣洋洋的場合,可以感染到別人的快樂,感受人羣的溫暖。
她不過請人做了幾件衣服,那些將領們就一臉感激,紛紛過來敬酒。她以茶代酒,衆人卻毫不介意,都是一仰脖子,一杯見底。
當她說出收購的棉花就快到了,馬上就動手爲他們做棉襖時,更是羣情振奮,陸滿倉帶頭髮出豪語:“我們要穿着世子妃做的棉襖,打到上京去,把皇宮裡那忘恩負義的龜孫子活捉了。”
陸滿屯說:“哥,你捉他的時候要提遠點,小心他又嚇得尿褲子,把你的新棉襖弄髒了。”
在坐的都是粗人,一聽這話止不住笑。陸滿倉反而不好意思起來,教訓弟弟說:“世子妃在這裡,你給我放斯文點。”
俞宛秋舉起裝着白開水的酒杯說:“小陸將軍只是實話實說,並無誇張之辭,其實斯文得很,容我敬小陸將軍一杯。”
衆將捶桌大笑,連王爺都笑得合不攏嘴。
春節期間營中放假,吃過年飯兩人回到寢房,蘭姨奉上醒酒茶,趙佑熙連喝幾盅,還是抵不住醉意,俞宛秋扶他上牀,自己也在他身邊躺下。
她怕趙佑熙會吐,本來只想闔目養神,也許是路上勞頓了些,很快就迷糊過去。
趙佑熙睡夢之中聽得一聲驚叫,雖然不大,卻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嚇得連酒都醒了,猛地坐起來問:“丫頭,你怎麼啦?”
俞宛秋眼淚汪汪地看着他,趙佑熙越發驚慌,又問了一遍,小妻子不答話,一隻手抹眼淚,一隻手把他的手拉到自己的腹部。趙佑熙正驚疑不定,忽然手掌下鼓起一個小包,忽又遊移到別處,再鼓了一下。
他的手追蹤那個捉秘藏的小傢伙,一連鼓了五六次,才停歇下來。
趙佑熙喃喃道;“他動了!”
“嗯”,俞宛秋抽了一下鼻子。
“傻瓜,你哭什麼。”
“我只是太高興了”,俞宛秋止不住眼淚。
大夫告訴她,懷孕四個多月就可以感覺到胎動,她的孩子五個多月都沒動靜,她心裡着急,卻不敢跟人說。大家都在興高采烈地準備過年,她不想破壞氣氛。想不到今天吃了一頓有生以來最吵嚷的年飯,把那個愛睡的孩子給吵醒了。
她擦乾眼淚,笑着對趙佑熙說:“孩子在給你拜年呢。”
“嗯”,趙佑熙樂壞了,“真聰明,就像你母親一樣聰明。”
“我以爲你會說,‘像你爹一樣聰明’。”
“這話我留給你的。”
“對不起,我沒有說假話的習慣。”
“你膽子很大嘛!”
“寶寶,你爹欺負你母親,踢他!”
話音剛落,手掌下果然一動,把趙佑熙踢懵了,只會一個勁兒地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