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客棧回來,俞宛秋在房裡悶悶地坐着。凌清瀾說的那些話她並未全信。卻也有所觸動。
林蘭馨的爲人一向不錯,如果說沈家有什麼人值得她懷念,那就只有林蘭馨了,可身爲她表哥的凌清瀾一再提醒自己遠離沈家人,莫非他察覺到了什麼?
“請喝茶,我的太子妃殿下”,探過來的,是茗香圓潤嬌憨的臉。
“先放到邊上吧”,俞宛秋以手支額,眼神透過簡單的十字格木窗飄向窗外的老槐樹,總算泛起了一點溫柔的笑意。她和趙佑熙居住的地方,總有老槐樹庇護着。老槐樹,那是媒人之樹,董永和七仙女就是在老槐樹下成的親。
茗香看她笑了,把甘菊薄荷茶遞過去,嘴裡勸着:“爲那些人傷神不值得,還不如照凌公子說的,不理就完了。反正你探也探望過了,還給他們安排了住處,是他們自己不肯去的,你已經仁至義盡。本來就不欠他們什麼。”
“我沒爲他們傷神”,她只是在琢磨,沈家人這次南下,到底爲什麼而來?沈湛特意到軍營求見,似乎想通過她謀得一官半職,林蘭馨也表示想在南方落腳,可仔細揣摩,又不是那麼回事。他們說的話,做的事,諸多矛盾,讓她恍如墜落一團迷霧裡。
這時知墨匆匆進來稟報:“太子妃,邱掌正來了。”
很快邱掌正的國字臉就出現在門口,帶着幾個女史,奉上一份中秋節禮單請她過目。
俞宛秋打開一看,宮裡的主子,太后名下是八樣,計有:沉香木柺杖一根,玉佛一座,金玉如意各一,雙面繡圍屏一架,蘇繡四匹,蘭錦四匹,月餅一匣。皇后是六樣,只少了柺杖和玉佛。至於其他嬪妃,品級高的是四樣:絲綢兩匹,伽藍手串一個,月餅一匣;品級低的只有兩樣。一匹絲綢加一盒月餅。
俞宛秋擡起頭問:“這雙面繡圍屏是……”
邱掌正回道:“是蘇城的薛掌櫃送來的,蘇繡和蘭錦也是,說這些都是店裡現成的東西,佳節將至,太子妃殿下應該用得着。”
“難爲她這麼細心周到”,俞宛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待在軍營裡,成天想的、聽的都是佈陣打仗的事,這節禮多虧有你們幫着打點。”
邱掌正和幾個女史躬身道:“這都是奴婢們的份內事。”
俞宛秋想了想,讓知墨研墨,又在禮單上添了二十幾個名字,重新遞給邱掌正說:“就照上面的去送吧,後面添加的是東宮屬官眷屬,每家送四樣,綢緞兩匹,時令鮮果一筐,月餅一匣。”
“是”,邱掌正答應着,卻立在原處不動。
俞宛秋道:“還有什麼話你儘管說。”
邱掌正的頭垂得更低了,似乎不勝惶恐,說出來的話卻毫不含糊:“太子妃殿下願意到軍營中陪伴太子,跟太子一起面對險境。併爲他出謀劃策,不惟伉儷情深,更兼勇毅多智,凡趙國女子,誰不欽羨,誰不佩服?只是……”
說了那麼多奉承話,還不就爲了最後一句,俞宛秋也不催,由她杵在那兒。
邱掌正沒等到人發問,只好自己接下去:“只是小郡王實在太小,又是皇長孫,身份尊貴,實在不宜留在軍中,不若交給太后鞠養,這樣太子妃也可以全心輔佐太子。”
俞宛秋端起茶水吹了幾口,纔不緊不慢地說:“若說身份尊貴,太子乃是國之儲君,更不宜留在軍中。”
邱掌正臉上有些訕訕之色:“太后擔心太子妃過於操勞,不利生養。”
旁邊的幾個女史不約而同地看向她,邱掌正自知失言,跪下道:“奴婢不是那個意思,奴婢……”
俞宛秋淡淡一笑:“不要緊,你起來吧,我懂你的意思,把孩子帶在身邊或許辛苦些,但做孃的,帶自己的孩子本來就是天經地義,若怕苦,索性別生好了。那不是更逍遙?邱掌正亦是有兒女的人,當年你的孩子幼小時,有人要你把孩子交給別人,你會樂意嗎?”
邱掌正沉默片刻,終於說:“是奴婢多嘴了,請太子妃恕罪。”
“沒事,你也是一番好意”,既然一時趕不走,俞宛秋也不想跟她鬧僵,很和氣地說:“我不在東宮的時候,凡事有勞你了。”
“能爲太子妃效勞,那是奴婢的榮幸”,客氣話講過,又不死心地提議:“太子妃愛惜幼子,不辭辛苦,太后很是心疼,前幾天還跟奴婢說,想把吳昭訓和曾奉儀送來,給太子妃做個幫手,一起侍奉太子,照顧小郡王。”
俞宛秋冷冷地說:“不用,軍事重地,閒雜人等越少越好。”
邱掌正嘴巴張了幾下。大概想辨明“她們不是閒雜人等”,終究還是不敢,輕嘆了一口氣問:“明天晚上,太子和太子妃是住在這裡,還是回宮去呢?”
明天就是八月十四,想到十五早上起來要穿很正規的禮服,應了一聲道:“回宮吧,你讓他們備好晚膳。”
“今晚你要回宮?”趙佑熙的聲音從門外響起。
邱掌正和幾個女史趕緊跪下見禮,俞宛秋迎上去說:“不是今晚,是明晚。”
趙佑熙帶着歉意說:“明晚恐怕也不行,那邊連着幾個晚上半夜偷襲。我們正商量着,八月十五那天是不是正式掛出免戰牌,跟那邊約好,大家都歇一天,等過完節再打。”
“這樣也可以嗎?”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俞宛秋心裡已經有了答案,因爲她想起了讀過的書中所描述的古代戰爭場景,的確有免戰牌一說。而且只要一方掛出免戰牌,另一方最多隻能派人挑釁,不會直接進攻。古人,比現代人真的要誠信得多。
趙佑熙點點頭:“可以的,大家都要過節。但也只有八月十五那天能掛,十四晚上又不是節慶,沒道理掛。”
俞宛秋便對邱掌正說:“那算了,我們後天早上直接從這裡進宮。”
轉眼就到了八月十五,江兩岸的軍營高高掛起了免戰牌,營裡的士兵看起來都很放鬆,處處洋溢着節日氣氛。他們早起就在院子裡做月餅、扎花燈、剪月亮紙,新兵們打鬧成一團,廚師爲了應景,索性把幾張長案桌擺在演武廳裡,士兵們挽起袖子圍在一起揉麪團,說要做個超級大月餅,等晚上賞月後分吃。
俞宛秋真不忍看這些喜氣洋洋的人,在今晚賞完月後遭遇什麼不測,再次追問:“掛了免戰牌,就真的可以免戰嗎?”
趙佑熙很肯定地告訴她:“當然,爲將者,言出必諾,不然豈不失信於天下人?再說中秋佳節,本是喜慶團圓的日子,誰都不忍沾上血腥的,人同此心,對岸的人也一樣。”
俞宛秋小聲嘀咕:“上次靖王明明跟我國私下約定共同伏擊樑軍,父皇還不是把靖王給滅了……”
趙佑熙很有耐心地解釋:“你也說那是私下約定了,既是私下,外人誰知道?這跟公開掛出免戰牌性質完全不同。”
“原來如此”。俞宛秋笑睨着他,“你的意思是,若我們倆私定終身,你完全可以毀約,反正是私下,外人誰知道。”
趙佑熙詞窮,眉頭一皺,突然想起某件事,不悅地說:“有些私底下的話,別人未必不知。”
俞宛秋只是跟他開句玩笑,卻不料引出了人家未解的心結。
昨晚趙佑熙回來就寢時已經不早了,爲了讓他多睡一會兒,關於凌清瀾的事情她隻字未提,這會兒聽見這話,便知道又有耳報神跟他說了什麼,忙道:“等有空的時候,我一定跟你交代清楚見沈家人的經過,以及半途跟凌清瀾的談話內容,我保證一句句學給你聽,決不增減一字,這樣總行了吧?”
見趙佑熙板着臉不吭聲,拉了拉他的袖子說:“今天是中秋節,人月兩團圓的日子,你打算跟我吵架嗎?”
趙佑熙轉過頭,見小妻子仰頭看着他,在初升的陽光下,臉兒白皙粉嫩,眼神靈動,特別嬌俏動人,心裡一熱,也顧不得四下都是人,親暱地捏着她的臉蛋說:“今晚就給我老實交代,不許增減一個字,要不然,看我怎麼罰你。”末後兩個字帶着濃濃的**,讓俞宛秋紅了臉,扯下他的手,輕哼着說:“到時候無論我怎麼說,你都會說我有所增減。”
那含嗔帶羞的模樣,讓趙佑熙當場失魂,幾乎看癡了過去。
好在小福子從前面跑過來嚷着:“殿下,車已備好,該動身了”,
清醒過來的太子殿下問:“現在什麼時辰了?”
“快辰時了。”
太子夫婦立即抱着孩子登車,向宮門的方向而去。
等他們趕到太后的慈懿宮,慈恩殿的正廳裡早就坐滿了人,俞宛秋只瞄了一眼,就發現她家相公名義上的“女人們”全都在。看來,無論太后,還是她們自己,都未曾死心,不肯回家,不肯重新嫁人,並把中秋節當成一次機會。太后把她們全都展示出來,等下不會要求她把那些女人帶回東宮,晚上來個妻妾大團圓吧?
輕嘆了一口氣,走進去蹲身道:“孫媳給太后請安。”
“免禮免禮,快把堯兒抱上來,哎喲我的小心肝,太奶奶好些天沒看到你了。”有小堯兒在,太后眼裡永遠只看得見他,把她忽略得徹底,免去了許多麻煩。
抱着小堯兒逗弄一番後,太后才把目光轉向孫子和孫媳,問了一些話,同時對太子妃母子住在軍營表示強烈的不滿:“拋開危險不談,那是軍營,裡面盡是大老爺們,你一個女人住在裡面像什麼樣子,今天既然回來了,以後就搬回東宮吧,東宮也不能沒有女主人。”
又逗着堯兒:“小寶貝你說,太奶奶說的對不對?你母親也是捨得,把你一個小奶娃兒帶到軍營去,萬一有個閃失,後悔都來不及了。”
趙佑熙適時出聲道:“太后,堯兒將來也要領兵出征的,從小生活在軍營,在那個環境裡薰陶長大,更能培養男子漢的陽剛之氣。”
這話太后無法反駁,只好悻悻地說:“哼,一說你媳婦兒你就幫腔,你就慣着她吧。”
張賢妃再次出面打圓場:“會疼媳婦兒是好事,皇上您說是不是?”
衆人這才發現,皇上不知何時已經走到門口了,太后把堯兒交給乳孃,對皇上說:“來了怎麼也不讓人通報一聲呢?”
廳裡衆人除太后外,全都齊刷刷地站起來,然後一起跪了下去,皇上說了一聲“免禮”,又笑道“今兒是中秋佳節,一家人團聚,朕就是不想要大家這麼拘禮,纔沒讓通報的。”
有皇上和太子在,太后多半跟他們說話,注意力不會放在孫媳婦身上,而且俞宛秋髮現,每逢這種場合,太后總是表現得很慈祥,不會爲難她。
閒聊、吃點心,時間過得特別快,沒多久就見聶尚宮和太后身邊的總管太監吳公公上來,請大家去芙蓉閣入席。
以前在沈府的時候,中秋宴上少不了螃蟹,趙國的宮廷也是,每一桌的中央都是一大盤紅紅的螃蟹,緊挨着螃蟹的,居然是一盤石榴,然後纔是各種時鮮菜品。
“螃蟹好像不能跟石榴一起吃吧?”在俞宛秋的印象裡,螃蟹不能跟富含VC的水果一起吃,因爲會產生蛋白質凝固,造成積食,也就是消化不良。
蘭姨在後面給她解釋:“那個不是吃的,那兩樣都是大紅色,顯得喜氣。螃蟹的意思是八方來財,石榴多子,擺在一起,就是富貴多子之意。”
入席之後,戲班老闆捧着摺子上來,太后點了一出《天官賜福》,皇上點了一出《金印記》,接下來皇后和張賢妃各點了一出。輪到太子和太子妃時,兩個人都搖頭婉拒,不是講客氣,而是他倆都對聽戲沒什麼興趣。
宴畢,宮婢們送上紫蘇葉湯,這是用來洗手的,俞宛秋以前在沈府就用過,對除掉螃蟹的腥味的確效果顯著。
酒菜撤下後,宮女們端來了茶點和水果,其中有幾樣是中秋節必備的:毛豆技、芋頭、花生、蘿蔔、鮮藕、西瓜。所有的水果,如果是必須切開的,如西瓜,全都切成蓮花瓣形,參差錯落。
在皇上的御座之前,擺了一張大八仙桌,上面放了個特大月餅,俞宛秋目測了一下,直徑超過了兩尺,再看厚度,只怕有幾十斤重。四周點綴着雞冠花,又不知是什麼講究,但看雞冠花那喜慶的紅色,也差不多能猜到了。
到酉時,點心撤去,再次端上酒菜,儘管水陸畢陳,盡是名廚烹製的美味佳餚,奈何根本不餓,點心裝了一肚子,都只是淺嘗輒止。
等到月亮升起,一個重要的儀式開始了,那便是祭月。
祭月自然是露天舉行,太監宮女們在慈恩殿前面的院子裡擺上香案,供以月餅、瓜果、毛豆、芋頭和藕等食物,和執着搗藥杵站立的玉兔月宮符畫,因爲月屬陰,祭月只有婦女拜,男子不拜。
香案前立着兩丈高的“神馬”,又稱“月光馬”,紅紙裁就,上繪太陰星君,下繪月宮及搗藥之玉兔,藻彩精緻,金碧輝煌,等祭月上香後,再把神馬和千張、紙元寶等一起焚去。
祭月完畢,宮人將月餅切作若干塊,席上每人象徵性地嚐了一口,這叫吃“吃團圓餅”。
本來按照江南習俗,這天晚上應該出遊賞月觀燈,孃家在城裡的女子回家陪父母坐一會,當晚返回,這叫“走月亮”,或“踏月”。但作爲宮眷,是不可能輕易出宮的,何況又是戰時,爲安全故,也不能隨便出去。
爲了慰籍這些幽閉深宮的女人,皇上特地下令,沿着太后的慈懿宮一直到鳳儀門,讓工匠佈置出了一條花燈街,上面掛着各種各式的彩燈:芝麻燈、蛋殼燈、刨花燈、稻草燈、魚鱗燈、穀殼燈、瓜籽燈及鳥獸花樹燈,比俞宛秋在靖蘭城元夜燈節上看到的燈精緻講究得多。
有的花燈下還掛着泥土燒成的蟾兔,大小形狀各異,有騎虎的,有騎驢的,有默坐的,還有衣冠楚楚張蓋乘車儼如王侯的,大到尺許,小的只有拇指般大小,倒也惟妙惟肖。俞宛秋取下好幾個,準備拿到東宮的多寶格上擺成一排。
因爲燈街上盡是宮裡的女眷,其中多爲皇帝的女人,趙佑熙雖然很想陪着妻子賞玩,最後還是忍住了,留在座位上跟太后、皇上一起吃酒看戲。
堯兒跟着鬧和了一陣也睡着了,俞宛秋打發蘭姨和乳孃陪着他先回東宮去睡,自己準備再等會就跟夫君一起退場。
估摸着快到亥時了,俞宛秋叫來茗香,讓她去找小福子。
站在一盞玉兔燈下等了一會兒,沒等來小福子,卻等來了聶尚宮。
鑑於她是奶奶級的人物,俞宛秋不敢以主子自居,迎上去見禮,聶懷袖笑眯眯地說:“太子殿下喝醉了,今晚恐怕不能回東宮了。”
“喝醉了?我叫人攙他回去。”
俞宛秋心知情況有異,急急地走到慈恩殿問:“太子殿下現在人在哪裡?”
宮女嬤嬤們不敢應聲,俞宛秋直接往裡闖,太后在後面喊住道:“吳昭訓正在裡面侍候他,太子妃還是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