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匆匆過去, 到了仲春,白晝初長,萬物髮長。這一日清晨, 天下起了濛濛細雨。辰時南門纔開, 便有十餘騎人馬冒雨駛出了大都城。官道上, 三三兩兩, 或並轡而行, 或首尾相隨,徐徐朝范陽方向進發。爲首之人,正是霍青。原來正月十五日與佳人一席談話後, 霍青不久便上書朝廷,奏請辭去御林軍副指揮使一職, 意欲派往外州駐守。天子亦準其所奏, 將其由原先的從五品遊擊將軍擢升爲正五品寧遠將軍, 派往潼關一線協理防務,務必於二月十五日前抵達范陽軍營。並另行擢升原六品振威校尉張德政爲遊擊將軍, 接替霍青擔任御林軍副指揮使一職,與指揮使趙彥博一道統領禁軍,共保天衢安寧。
“將軍,今日不過初十,離到職期限尚有五日光景。此去范陽, 我等輕騎簡從, 只需三日工夫便可抵達, 何必急着趕路?倒平白趕上了這場雨。”行了數裡, 小雨仍不見停。霍青原先的一名部下名喚錢虎的自後頭策馬趕了上來, 口中不住地抱怨。霍青聞言,並不答話, 反而揚鞭疾策,將一干隨行家將都遠遠地拋在身後。
錢虎平白討了個沒趣,怎不窘迫?不由勒住轡頭,在原地徘徊不進。副將李勇見狀,便靠攏上來道:“你小子活該!放着好好的御林軍校尉不當,死活要跟隨將軍往范陽去。此刻又恁多廢話?不去拉倒!”錢虎道:“我幾時不想去來?只是明日就是春分,不如過完了節再去哩。”李勇道:“你是三歲的娃兒呀?什麼節都過。當兵吃糧的,過甚節?改日打起仗來,你也說‘等着我過完了節再打’。”幾句話說得錢虎沒言語了。二人遂並轡慢行,騎在隊伍的末端。
霍青請辭一事,尤爲突然。奏表上說是:世受皇恩,不敢忝居優渥,但求餐風飲露,爲社稷跋涉奔波。故而引得外界頗多揣測,人人皆猜想十有八九與其在擊鞠場上誤傷天子有關。李勇乃霍青的心腹。途中,錢虎便忍不住問:“李哥,咱將軍在京裡幹得好好的。怎的說辭就辭了呢?該不是皇上因爲擊鞠賽的那檔子事對將軍生了嫌隙,將軍迫於無奈才上書要求調派外州的罷?”李勇素知霍青與佳人之間牽絆,自然明白其中緣由,不好說破,唯有竭力替主人掩飾,應道:“我先問你,你爲何放着京裡的舒服日子不過,要隨我等去駐守潼關?”見錢虎張口就要答,又道:“少跟我提什麼對將軍忠心耿耿,誓死追隨。”
錢虎聽了,撓了撓頭。“不瞞李哥說,小弟在京裡呆得久了,着實悶得慌。早聽說范陽市面繁華,比起京城來一點兒不差。往後遇着假休,往城裡逛逛,既非身處天子腳下,又無雙親在耳畔羅嗦,豈不自在?”這番話正中李勇下懷,於是接道:“說的是哩。我猜想將軍多半也有此意。天子腳下,到底拘束。范陽雖屬京畿,畢竟相隔數百里。一樣操演、守衛,哪裡呆不得?御林軍不過名頭好聽,整日在君前行走,提心吊膽,生怕出一點兒差錯,還是外放的好。就是尚書大人來巡視,一年也不過三、四回。”錢虎連連點頭。“看來小弟這趟出來是做對了。”李勇笑道:“可不是嘛。早些出來,先在范陽城裡玩上兩日,再往營前報到。豈不是好?”
錢虎當即丟開繮繩,直拍巴掌。“是了是了。我居然不曾想到這個。虧得哥哥提示。”便在馬上衝李勇抱了拳。李勇回了禮,又道:“京裡的窯子想必賢弟早逛膩了。到了范陽,恐怕頭一件事就是去嚐個新鮮。到時我倒可做個嚮導,替你引見引見。”這錢虎聽了,樂得沒了眼睛。再朝前望去,發覺衆人已不見了蹤影。二人於是揮鞭疾策,雙雙趲行而去。
按下霍青那頭暫且不表,單說這一日正是房子陵與綠珠成婚前夕。說是成婚,並不貼切,因綠珠過門只是姨娘身份,加上房子陵還未娶有正妻,由此想見,房家絕不會大肆操辦此事。不過遞上庚貼,把人擡進府內,到長輩跟前磕過頭、行過禮,就算是屋裡的人了。這般潦草,佳人自然看不過眼,便想着法兒要替綠珠掙回些顏面來。別的先不提,單是陪嫁的衣服、首飾就送了八口大箱子。也有從南昭帶來的,也有這邊宮裡賞賜的,還有託人從外頭鋪子現買的,俱是些不犯規制,合日常穿戴,又簇簇新的。綠珠起先不肯收,簡寧便道:好歹相識一場,聊表心意而已。阿奴也勸說,宮裡頭出去的人,不可教人小覷了,就算不爲自己,主子的臉面也很要緊。綠珠方纔叩謝拜領。幾天前,已叫宮內太監統統擡了送往靜儀公主府。
當晚,佳人又命掌管小廚房的妥娘置辦了兩桌筵席,權當作送親酒。偏殿內,銀燭高照,近二十名侍女圍坐了兩張高桌。簡寧親自領着綠珠出來,向衆人一一敬酒道別,場面甚是熱鬧。侍女們無不羨慕,只盼着自個兒將來也能有這麼一天。
正吃到興頭上,院門口值夜的小太監進來稟報說,內侍總管李公公到。簡寧便叫請進來。衆侍女聽見總管要來,慌得趕忙起身,排班列隊。待李延福踏入偏殿,只見佳人獨自坐在席面上,綠珠、阿奴侍立左右,其餘侍女皆垂首立在兩旁。個個臉蛋兒緋紅,顯已喝了不少。近前見過禮,李延福正待宣口諭。不想簡寧興致頗高,言道:“公公既然來了,先喝上三杯再講。明日是綠珠的大日子。你是這宮裡侍從的頭頭,綠珠少不得也受過你的提拔。叫她好好敬敬你。”轉而看向綠珠道:“快敬酒呀!別教公公幹等着。”綠珠雖覺不妥,但礙於主子吩咐,便拿酒壺斟了一杯,恭恭敬敬地遞送到李延福面前。“請公公賞臉。”李延福亦礙於佳人的情面,乃接過酒杯道:“不敢不敢。”便一飲而盡。
簡寧見他二人再無動作,嚷道:“怎麼才一杯?該敬三杯纔是哩。”李延福這下直作揖道:“公主饒了老奴罷。一會兒老奴還要回皇上話去,喝紅了臉算怎的?”簡寧不肯,又道:“那再喝一杯。”李延福只得又喝下一杯。簡寧令阿奴夾了些菜蔬到小碗內,遞與李延福下酒。李延福當即站着吃了。
“行了,說罷。什麼事?”隨即,簡寧拿手肘撐住桌面,扶着小臉問道。李延福從袖中掏出帕子擦過嘴,應道:“皇上着老奴來喚您去哩。”簡寧一聽是這事,便打發綠珠及一衆侍女退下,只留阿奴一人在跟前伺候,方回道:“我同他說過,今晚要與綠珠做送親酒的。怎麼又來催?說好了今晚不去的。”李延福道:“是皇上估摸着您這邊差不多該散了,才命老奴來喚的。他想聽您唱曲,讓奴才們擡了箏一併去。”
切!我當什麼事情。簡寧沒好氣道:“要聽曲子還不容易,教坊的絲竹班子幹什麼使的?我們這裡吃過酒,還要一處說話哩,只怕到半夜也完不了。”說着,起身行至李延福跟前,微微欠身道:“凡勞公公回去稟告皇上,就說我不過去了。等明日忙過綠珠的事,再去伺候不遲。”言畢,徑自往後頭寢殿去了。
李延福才還了揖,擡眼見人兒居然就這樣走了,不由楞了一楞。阿奴察其神色,忙上來納福道:“公公莫見怪。您瞧,公主喝醉了,連走道兒都走不直。勞您大駕,回去向皇上美言幾句,替公主解釋一番。日後公主定有重謝的。”李延福點了點頭,應道:“老奴曉得了。”又道:“你們平日在跟前伺候,理應多多規勸纔是。公主近來的性子越發嬌縱了。”阿奴道:“多謝公公教誨,奴婢理會的。”便一路陪着笑臉,送李延福及兩個跟班小太監出了芳菲殿。
是夜,簡寧與綠珠、阿奴在寢殿內的紫檀木雕花大牀上一處躺了。佳人藉着酒興,整整鬧了半宿。嬉笑打鬧,叫嚷不迭。更仗着自己是過來人的身份,將那些閨閣房中之事說出一二來指導綠珠,羞得綠珠、阿奴將被褥捂在頭上,再不敢聽。直至五更天的時候,方纔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可憐天子孤零零地在昭陽殿內,怨不得伊人恃寵生驕,恨只恨寰宇內無人堪與之相較,便只好對月空嘆,乞求黎明早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