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 天子離了芳菲殿,回顯仁宮更換袞衣、冕冠,即前往外城的宣政殿主持封印大典。何爲封印?顧名思義, 就是將印章封存起來, 表示不辦公、不處理政事的意思。每年臘月二十四, 朝廷按例佈告天下, 各級衙署封印, 官員休假至正月初十。這便是一年一度的公休。午時許,皇甫擎攜羣臣於宣政殿內,焚香行禮, 洗拭寶印,加以封存。自此, 天子將有十幾日空暇, 不必御門聽政。
封印大典後, 皇甫擎在太極殿設午宴,邀請臣下歡聚暢飲, 以酬謝一歲辛勞。凡在大都任職,官居七品以上者,皆在受邀之列。霍無忌,房駙馬,房子陵等俱在座。期間, 君臣盡歡, 觥籌交錯, 管絃嗷嘈, 場面甚是熱烈。獨霍青當值, 率御林軍負責皇城宿衛,不敢擅離。稍後天子親至皇城各處, 慰問值守,嘉許勉勵,財帛賞賜,不在話下。
前臺已表,毋庸贅述。現單講後宮之事。皇甫擎走後,佳人用了午飯,歇了一覺,便欲往棲鳳宮獨孤皇后處問安。恰此時棲鳳宮來人拜上請柬,說是皇后於御花園沁芳閣設茶會,鵠盼各宮娘娘蒞臨,品茗絮談。一來爲聯絡情誼,二來也好騰出地方,由宮殿監派出內侍,領員役至各處,撣塵清掃,疏浚溝渠。簡寧性喜熱鬧,雖厭惡後宮諸嬪爲人,但念在獨孤柳的面上,遂帶同綠珠、阿奴二人欣然前往。
出西內苑向北,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便到了御花園。入口是一座石牌樓,飛檐斗拱,富麗巍峨,上刻“涵虛”二字,意爲天高水闊。簡寧下了彤輦,穿過牌樓,眼界頓時開朗。御花園的中央乃一大片水澤,名曰翠光湖。現下正封凍着。今日天氣極好,日光照在冰面上,銀燦燦的,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園中景物皆圍繞翠光湖而建,重廊復殿,層出不窮。梅林、竹海、柳堤、桃蹊,一年四季,各有巧妙。每處以石徑、迴廊、拱橋,宛轉相連,隨勢而就,極天人之巧,猶如仙境。
沁芳閣位於御花園東隅,建在一片梅樹林中。簡寧與綠珠、阿奴一路經石徑,度拱橋,轉出假山,便看見梅林深處,三間清廈,黛瓦粉牆,清雅樸素,透出一股子江南氣韻。且正值林中紅梅盛開,丹霞一片,屋圍花,花繞屋,層層疊疊,林屋不分,不數人在羅浮夢中。
綠珠不由道:“這沁芳閣不過黑白兩色磚瓦砌成。誰知配上時令的紅梅,竟覺華美到了十分。”簡寧道:“可不是嘛。正應了‘淡極始知花更豔’一句。”綠珠與阿奴聽後,連連點頭。
三人行至屋前,早有侍女入內稟報。打起簾籠,進到外間廳堂,獨孤皇后已立在木雕大漆屏前迎接。“臣妾見過皇后。”佳人恭身納了個福。獨孤柳上前扶定,微笑道:“妹妹可來了,正等你呢。”她華服盛髻,娟秀大方,態度可親可敬。簡寧回以笑容,二人當即攜手往正屋裡去了。
綠珠、阿奴則到一側的跨屋歇息。各宮跟來的侍女全都在此,暖炕上坐了溜溜一排。綠珠許給房子陵一事,雖未正式向皇后稟明,但私底下已然傳遍。衆侍女不免圍住她問長問短,嬉笑打趣。綠珠被說得滿臉通紅,心下既歡喜又得意。
進了正屋,但見紙窗木榻,一應佈置絕無半點浮華。簡寧由衷道:“果然是吃茶的好地方。人道:品茶當於瓦屋紙窗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閒,可抵上十年的塵夢。”才說完,徐昭儀迎上來道:“公主真是好口才。不過吃個茶嘛,倒被你說出一番道理來了。與二三人共飲。我們這兒人多,只怕會壞了你的雅興喲。”這徐昭儀家裡也是世襲功臣,人長得恬美豐腴,從前數她在天子跟前最得寵。如今已一個月未沾得半點雨露,又是嬌縱的小姐脾氣,便時不時在佳人面前冒出些酸言辣語。
簡寧回道:“我只會動動嘴皮子,說些不着邊際的話。皇后娘娘烹茶的手藝一流。今日是她誠意相邀,你我還是乖乖等着品茶吧。”徐昭儀一時語塞,牽動嘴角笑了笑。獨孤柳道:“好了。大家坐下來慢慢聊。”說完,領她二人入了席。
席上,獨孤皇后正中而坐,簡寧居上首,徐昭儀與韋妃分坐左右肩下,其餘的劉妃、趙妃、張婕妤、李充容、薛嬪、王美人等一一陪坐下方。單看座次,便能窺出各宮地位的高下,並不單以封號論。只見衆美人環肥燕瘦,衣飾光鮮,或嫵媚妖豔,或端麗素雅,當真匯聚了這天底下的鐘靈秀氣。
寒暄之際,東宮侍女將預備好的茶果依次擺上。糯米糖藕、兩面黃、豆沙酥餅、豆腐絲,俱是地道的江南特色。原來獨孤柳祖籍揚州,今日茶會作東,她便令棲鳳宮內的小廚房弄了家鄉風味的點心以饋衆人。簡寧一見下,亦感親切。
那邊獨孤柳已專心地烹起茶來。先將茶餅放到小碳爐上烤炙,再以茶碾將烤過的茶餅放入木碗內碾成粉末,用篩子篩成細末,最後將這茶末放到盛滿沸水的紫砂壺裡,放到碳爐上去燒。待反覆煮沸三次,壺中騰波鼓浪,勢若奔濤濺沫時,纔將茶水倒入小盅內供衆人品嚐。
衆人喝過,連聲贊好,一面吃着點心,一面話多起來。先是說起過年請哪個戲班子來宮裡唱戲。只聽徐昭儀道:“自然是請京裡的錦華班。那裡的小生,有個叫段玉樓的,扮相俊,嗓子又好。旦角雖差些,也還能將就。往年都是他們班進宮獻戲,今年不必說,也一定是錦華班。”劉妃道:“你愛看那俊俏的段玉樓,我卻喜歡美貌的小旦。可惜那些個旦角身段還行,長得卻是蠢頭笨腦。到底男子,生得粗鄙。哪裡是才子佳人,分明是粗使丫鬟冒充小姐,勾搭了好人家的公子。怪可惜了的!”衆人紛紛掩袖而笑。獨孤柳道:“我和太后商量了,還請錦華班。小旦卻不怕,家弟已請了現今江南頂有名的旦角來京,說是貌如美女,錦心繡口。到時與那小生一配,便真真天造地設了。”
衆人期待,遂問安逸侯幾時抵京。獨孤柳道:“寄了信來,這兩日就要到的。”說起這安逸侯,名喚獨孤楓,正是皇后獨孤柳的同胞兄弟。三年前老侯爺去世便襲了爵,今年才滿十七歲。小小年紀,未行冠禮,竟將個偌大的家業掌管得井井有條,着實不易。
簡寧因初來不久,人事不明,只托腮不語。獨孤柳有心,便問:“公主愛聽哪幾齣戲?我記下了,回頭寫個名目讓他們演來。”簡寧略懂《西廂》、《牡丹亭》之類,又從書上讀過些元曲,在這裡卻全然派不上用場,只好據實道:“戲我不大懂。大家愛看什麼戲,我跟着湊湊熱鬧就好。”獨孤柳忙道:“妹妹不必客氣,想看什麼儘管說。頭一回在這兒過年,千萬別拘謹了。”簡寧直襬手。“不是拘謹,確實不大懂。還是請皇后及各位娘娘做主吧。”
這時,韋妃道:“南昭那裡不唱戲的,公主怎會曉得?聽說南蠻的土人過年節時,都愛圍着火堆赤腳歌舞。公主,是也不是?”這韋妃出身蜀中豪門,入宮甚早,已身居長門多年。反正不得寵了,過過嘴癮也好。簡寧想着其處境,便忍了,笑道:“好看得很呢。你想看,我改日找人演習一番,準保你大開眼界。”衆人沒了戲看,陪着笑了一通。徐昭儀遂點了《雙紅記》、《瑤臺》、《討釵》等戲。
喝過第二道茶,衆人東談西講,話題不覺間扯到了明年的採選上。凡入金鵬後宮者,大致分爲兩種。一是禮聘入宮。獨孤皇后、韋妃、劉妃、徐昭儀,皆屬此類。她們出身顯貴,要麼是宗室貴戚,要麼是門閥之後,爲皇室格外禮聘。一入宮,就被冊封爲后妃。雲姬與皇甫擎的婚事乃兩國聯姻,嚴格算來,亦當屬禮聘之列。二是採選入宮。每隔三年,朝廷會下令普選天下良家女子充入後宮。按其品貌,或爲妃嬪,或爲侍女,全憑個人造化。趙妃、薛嬪、王美人等,便是由普通的侍女一路晉升上來。明年是皇甫擎登基的第十個年頭,又恰逢採選之年。從來舊愛難敵新歡,更何況是萬乘之尊。新人一到,天子對於舊人的寵愛便會愈加衰竭。衆人談及,難免頹喪。
簡寧感同身受,不禁擔心起自己將來的處境。不曉得多久以後,我也會變成一名怨婦?成日的長噓短嘆,衝着新人言辭刻薄。等一個微乎其微的希望,希望皇甫擎再看上自己一眼。想着想着,她腦海中閃過一句順口溜,便咧嘴笑了起來。徐昭儀眼尖,察覺了,便挑釁道:“公主因何發笑?你天人之姿,又是一國公主,皇上總離不了你的。我們沒人疼,你好歹體諒體諒。要笑,等回了宮再笑也不遲嘛。”這話一出,衆人的目光齊刷刷投向佳人。
獨孤柳地位超然,見此情形,正欲解圍。不料張婕妤搶先道:“徐昭儀的嘴就是不饒人。皇后娘娘還在這兒呢。少說兩句罷。公主待人極好的。笑笑有何不可?難道還哭不成?”薛嬪附和道:“正是。好端端的說這個,平白弄得不開心。何必呢?”徐昭儀爲人心高氣傲,除了皇后,誰都不放在眼裡。張婕妤與薛嬪等人平日裡沒少受她的奚落。趁此機會,駁上兩句,既出了口心中惡氣,又有些討好新貴之意。
果然,徐昭儀的臉色難看起來。獨孤柳忙打腹稿,躊躇着該如何打破僵局。簡寧微窘之下,卻不緊不慢道:“徐昭儀說的沒錯。只是我方纔想起一句話來,覺得好笑便笑了。也難怪她着惱。”張婕妤與薛嬪齊聲問:“什麼話?”簡寧道:“也沒什麼。不過就是一句‘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了沙灘上。’想來過不了多久,我便和大家一樣,閣在沙灘上,無人舟自橫了。”佳人將那一句順口溜說得字字頓挫。衆人回味了一遍,紛紛捧腹不已。徐昭儀笑得最厲害,心裡對於佳人的嫉恨,也在不經意中減去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