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簡寧時常來靜儀公主府走動, 早已熟諳道路。當下出了小院,也不叫丫鬟跟從,只命人先將房子陵給她的那隻楠木匣子送去絳雲軒, 便由漱霞在前打着燈籠, 主僕二人繞過荷花池, 沿着迴廊往花園去。其時, 戲已經唱完了兩出, 臺上正在演雜耍。簡寧坐到靜儀公主身邊,應答了幾句,又向房駙馬、王尚書夫婦一一致意, 便隨衆人一同觀看。
吞火,中幡, 柔術, 舞柘板, 頂瓷缸。就差沒有胸口碎大石了。佳人瞧着並無新鮮,衆人倒是看得有滋有味, 不時嘖嘖稱歎,拍手叫好。簡寧聯想起小時候去劇院看馬戲。原來那些戲法流傳久遠,打從這時候起就已經有了。
漱霞坐於佳人身後,適時地遞上果盤。簡寧揀了一顆白糖楊梅送進嘴裡,一邊吃着一邊左右打量。尋了半日, 方纔在右側的廊廡上, 一根立柱後頭, 覓見了阿奴、紫墨、紅蕖三人。漱霞奉上香茗, 簡寧呷了一口, 漱過嘴,說道:“你瞧, 他們三個躲在那兒呢。真會挑地方。”漱霞順着主子的眼光看去,應道:“他們的膽子也忒小了。躲在那個犄角旮旯裡,能看見什麼呀?。”
主僕二人正說話呢,鄰座的靜儀公主聽見了,轉過臉來問:“什麼事?”簡寧忙答:“沒事,姑姑。”乃對漱霞小聲道:“你不是想去解手的嗎?現在就去。順便過去說一聲,我這裡坐坐就走了。他們愛看多久就看多久。不必顧慮。”漱霞道:“我不怎麼急。”佳人瞟了她一眼。漱霞只得起身施禮,應命退了出去。
一柱香的功夫,漱霞纔回來。簡寧怪聲道:“明明過去只說了兩句話。怎麼撒泡尿要這麼長時間?你掉茅坑裡啦?”漱霞微嗔道:“公主說甚話來。一點兒不文雅。”便回話道,“崔公子說了,公主要走,他和小妹也不看了,待會兒就隨公主一起離開。”
佳人正待答話,靜儀公主又湊過來道:“到底什麼事啊?小丫頭,恁多話。既不喜歡看,早些去歇着吧。別在這裡熬了。”簡寧求之不得,應道:“還是姑姑疼我。我今日沒睡中覺,有些困了。不然,我先回絳雲軒去。等四更天的時候再過來。”靜儀公主嫌她主僕二人在一旁嘰嘰喳喳的,妨礙她看戲。何況以雲姬的身份,並沒有爲玉芝守靈的道理,便點了點頭,催促人兒早早去了。
四更時分,小睡了一覺醒來,簡寧由阿奴、漱霞伺候着洗漱一番,梳了孝髻,插上絹花,着縞素,臉上脂粉未施,便趕去了靈堂。此時,戲已經散了。靜儀公主夫婦、王尚書夫婦以及房王兩家一衆人等皆守候在上房內外。綠珠一家也在。只等吉時一到,便駕靈送殯。
只見房子陵孝冠白衣,腰繫麻繩,一身的重孝。小君虞則頭戴一頂孝帽,由玉芝的一名陪嫁丫鬟抱着,裹在一條白色緞面的小被子裡。其餘人都是輕孝。簡寧上前將小君虞接過來抱在懷裡。小傢伙睡得正香。才這麼一丁點兒大,哪裡會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了媽媽。“乖……好好睡吧。”佳人低下頭去,輕輕地吻在他小臉上。房子陵凝目視之,心中另有一番感嘆。
吉時一到,只聽外間隱隱傳來鑼鼓磬撥之聲。府門外,鼓手、細樂一齊演奏,僧尼誦接引咒。銘旌冥器,幡亭紙紮一類,俱已擺列齊整。闔家大小放聲大哭起來。小君虞一下子給吵醒了,扯着嗓子,哇哇亂哭。丫鬟抱着他跪在靈前摔了瓦盆。隨即有司儀指撥一衆擡材人擡棺上肩。
出了靜儀公主府的大門,只見永泰坊內所居一色官宦顯貴俱在自家門前搭起了祭棚。各家主人俱身着素服,親身立於門前送行。房子陵扶棺輿一路步行,親至各家棚前致謝。靜儀公主夫婦、王尚書夫婦、簡寧等有爵位的,都坐馬車相隨。其餘人等有坐轎的,有坐騾車的。新任京兆府長史甄逸特遣排軍近百人,沿途開道護送。君虞因爲年紀太小,實在不宜相送,靜儀公主命丫鬟抱着他送至府門口即止。一路上,鼓樂喧闐,哀聲動地,禪誦呼號,響徹九霄。送殯隊伍綿延數裡,道路兩旁盡是觀看熱鬧的百姓。
至東市街面,經過獨孤家的別墅,安逸侯獨孤楓亦站在門外送行。靜儀公主夫婦、王尚書夫婦親自下車向其致意。獨孤楓則轉達了獨孤太后、獨孤皇后的慰問之情。簡寧坐在油壁香車內,撩起車簾,向少年微笑點首。獨孤楓覷見,恭身還了半禮。
送殯隊伍一路緩慢前行,至南門時,正好辰牌,天色已大亮。房子陵在國子監的一干同僚、師長,包括國子監祭酒程韜玉在內,都在城門前設棚路祭。朝中大臣有不少下朝後專程趕來致哀。兵部尚書霍無忌、吏部尚書李端、戶部尚書徐詰均在其列。
出了南門,送殯隊伍沿官道浩浩蕩蕩往郊外法華寺趲去。這法華寺常年得房家香火佈施,乃房家的家廟。依照彼時風俗,夫在,婦不得入墳,少亡者亦不得入墳,須先寄存他處。待夫百年之後,夫婦再一同下葬。故而王玉芝的棺槨將先寄存於法華寺內。靜儀公主早前已命人選取寺內一處靜室,打掃修飾妥當,專作停靈之用。一時到了法華寺,大演佛事,筵請地藏,導引亡魂。俱不必細說。
午時許,佛事稍歇。衆親眷友人在寺內用過素齋,未時起便陸續散去。惟獨房子陵是死者至親之人,按理須在寺內齋戒三日,等做完三天的佛事後才能離去。靜儀公主特地吩咐房子陵的書童房華並幾個平日裡跟馬的小廝好生伺候着,不準偷懶,更不準壞了寺裡的清規。如有違者,回去家法處置。
不提房子陵如何在城郊法華寺中齋戒三日,單說簡寧乘車隨衆人回大都城。於官道上行不多時,忽有一內侍上前來傳話,說是如此如此。簡寧因言,揭開車簾向外望去。果然不遠處的岔道上停着一輛油壁香車。車外有御林軍輕騎數十名護衛左右。
喪禮都不參加,虧你還好意思這時候冒出來。簡寧心裡正嘀咕,前頭靜儀公主已命身邊的大丫鬟來傳話了,說是既然倩寧公主誠意相邀,又是安逸侯做東,皇上也恩准了,不必有所顧忌,順道去散散心也好。
原來正值踏青時節,皇甫倩邀請佳人一同去景山遊玩半日。景山就坐落於大都南郊,算是順路。出官道,沿田間岔道徐行,小半個時辰就可抵達山腳下。此時雖然並非深秋,看不見滿山紅葉颼飀,但是山中蒼松翠柏甚多,又有青溪流淌,置身期間,亦能忘憂。
簡寧這下子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去了,少不得又要被皇甫倩給逼着撮合她與獨孤楓。這麼高難度的任務,簡寧自信絕無完成的可能。不去,人家已經親自來請了。一口回絕,難免傷了姐妹感情。要不然,裝病吧。正想着,皇甫倩不知何時下的馬車,已來到佳人車前。
“雲姬,你還猶豫什麼?咱們快走吧。楓表哥已經在那兒等我們了。”小妮子一等內侍揭開車簾,便掇起裙角跳上車來。阿奴、漱霞也在車中坐着,忙起身納福。簡寧開口卻道:“守靈不來就算了。怎麼喪禮也不來?說起來,你纔是表哥嫡親的表妹。嫂嫂大殯這樣要緊的事你不出席,這會子倒叫我跟你去山上玩。姑姑心裡該怎麼想?太不懂規矩了。”
皇甫倩坐到人兒身邊,應道:“我原本是要來的,順便去景山玩一玩。可是太早了,實在起不來。我纔剛向姑姑致過歉了。”簡寧道:“你這話哄誰呢?這樣大的事你還起不來?分明是不放在心上。”
皇甫倩自知理虧,撒賴道:“你知道的,我近來心煩得很。哪裡有心思管別人的事?比不得你,閒來無事,處處做好人。這天底下的人心呀,都快讓你一個人給收買光了。”佳人聞言,並不與之辯駁,反而心念閃過,應道:“要我去也行。我得帶幾個人一塊兒去。成嗎?”
“有什麼不成的?”皇甫倩忙答:“除了甄家那隻猴子,誰來都行。只是要快些。天黑前我們還得趕回城裡去呢。”簡寧道:“人就在後頭。知會一聲就行了。”便喚阿奴上前來囑咐了幾句,打發她下車去了。等阿奴回來,便見官道上簡寧所乘的油壁香車與後頭一輛騾車一齊拐出了官道,跟着原先停在岔道上的那輛馬車,一同往景山方向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