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坊是大都城有名的溫柔鄉。坊間秦樓楚館林立,聲伎歇集,花團錦簇;詩壇酒社遍佈,賓朋談宴,風月閒嗑。此刻畫鼓喧街,蘭燈滿市,正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忽聞嘶鳴聲聲,馬蹄急敲。一豪華馬車橫衝直撞地駛入這花街柳陌,直驚得路人紛紛避走,連街邊小攤也一連被撞翻了好幾個。
“媽的!趕着投胎吶!”
“把老孃的胭脂粉盒全給撞翻了。這可咋整啊?賠錢!”
當馬車停在坊內最大的伎寨——煖翠樓前時,幾個小販和十來個看熱鬧的紛紛圍攏上來。只見從車上跳下個衣着體面的斯文少年,也不分辯就從袖中掏出把銅錢向人羣那麼一撒,衆人便爭先恐後地蹲到地上揀拾起來。那少年不敢再耽擱,隨即匆匆跑進了煖翠樓。
紫鞠廳內,房子陵正和幾個嬌豔歌伎一處廝混。耳邊鶯聲迤邐,入手香肌滑膩,好一番風流快活。只聽他調侃道:“師師生得豔冶,香香於我情多,安安更是溫柔,嫣嫣自不必說。四個打成一個,待我慢慢碾砣。”
剛吟完,窗前撫箏的歌伎嫣嫣道:“房公子今日興致大好。險韻亦能成,奴家佩服。”
房子陵答道:“雕蟲小技耳。倒是嫣嫣當真絕技。才聽小生哼了一遍,便能將這首《長相思》一蹴即至,曲調分毫不差。嘆嗟!嘆嗟!”
那嫣嫣笑道:“公子誇獎了。‘一簾風月閒’,實在好詞好曲!朗朗上口、意韻悠遠,不知出自哪位善謳的名家?”
房子陵故作神秘,說道:“南國有佳人,半醉倚輕紅。妝容花盡妒,樽前亦從容。呵呵,不可說,不可說啊。”
一旁的安安見他賣關子,起鬨道:“不說算了。但公子需自我們手上一人喝上一杯方可交代過去。”
“對呀,喝我的”
“喝我的嘛。”
嬉笑間,三個可人兒一齊敬上酒來。
房子陵見狀,笑嘆道:“白天才喝了數十杯,如今又喝,當真要醉死我呀。罷了,玉柔執縹色,豈有不喝之理?來吧。”說着,便欲挨個自每人手上喝下一盅。
正在當口,卻聽門外有人道:“少爺,小人有急事稟報!”
房子陵一聽,說話的正是自己的書童房華,忙道:“有話進來說吧。”
“是,少爺。”
那房華步入紫鞠廳後,便在主子耳邊低語了幾句。房子陵乍聽之下,臉色驟變,忙對在座衆人作揖道:“小生有要事,只得改日再與各位姑娘比肩敘談了。今日花費照舊記在帳上。告辭。”語畢,他即帶着房華離開了紫鞠廳。
出了煖翠樓,房子陵主僕二人便坐上先前那輛橫衝直撞的馬車往皇城急急而去。
向朱雀門外駐守的御林軍出示了靜儀公主府的玉牌後,房子陵一行終於進入了皇城。到了紫宸殿,便見自己的雙親——靜儀公主和房駙馬已雙雙候在殿外。
“皇上怎麼說?到底怎麼回事?”下車後,房子陵即上前問道:
皇甫靜聞言,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朝殿內指了指。意思是:皇上正在裡頭,有話回府再講。母子二人正比劃着,身後一聲長嘯傳來。房子陵回頭一看,居然是霍青。沒想到大半夜的他也被召來了。
“長公主,駙馬,房大人。”霍青下了馬,將轡策交於內侍後,便向皇甫靜夫婦和房子陵一一見禮致意。
四人在殿外等了不多時,卻見內侍總管李延福送了胡太醫出來。皇甫靜剛想上前探問究竟,卻被李延福一個眼色給攔了下來。此時四人心中對今晚之事皆已猜到了幾分。房子陵心中更道:不會吧。這小丫頭當真膽大至此?
過了片刻,先是皇甫靜被宣入了紫宸殿。稍後,房子陵、房駙馬和霍青三人也一同被宣了進去。
紫宸殿內,皇甫擎如往常一般端坐於鎏金龍紋寶座之上。燭光下,他的臉色青白着實不大好看。只怕一半是因爲傷勢,另一半是被那小丫頭給氣的。房子陵肅立於父母身後,心中暗道:這情字果然最是傷人。真不知這三人將來該如何收場。想到此處,便不由瞥了眼身邊的霍青。只見他雙拳緊握、一臉凝重,想是正爲那小丫頭擔心呢。
“諸位愛卿都是聰明人,怕已猜到了事情的原委。那朕也不兜圈子了。”思忖間,只聽皇甫擎說道:“朕和初雲公主方纔鬧了些不快。其實也並無多大事體,只是她進宮不足一月卻屢屢生事,是該好好懲誡一番。故朕思前想後,決定讓她暫時往靜儀公主府住上些時日。一來讓長公主好好教導她些爲人處世之道。何時想通了,何時再回來。二來她也確實想家了。公主府好歹算半個孃家,就權當慰籍一下她的思鄉之情吧。三來朕同她之間也需各自冷靜一番,分開一段也未嘗是件壞事。”
此言一出,在場四人都暗自鬆了口氣。傷及龍體,可是死罪!如今不過被貶出宮,已經是最輕的懲罰了。
房子陵遂跟着父母齊聲應道:“是,皇上。臣等一定好好照顧公主。”
皇甫擎接着又道:“這事說來不甚光彩。更何況還干係到兩國邦交。故朕會下令對外只稱公主在宮中思鄉成疾,朕特許她去公主府調養一段時日。所有知曉內情之人,朕都將吩咐如是。諸位明白?”
“臣等明白。”
見霍青有些不解,皇甫擎轉而向他道:“霍愛卿不必疑惑。朕宣你來,自有用意。初雲公主在公主府期間,朕要你全權負責公主的安全。雖同處京畿,但公主府的守衛與皇城相比還是太過鬆懈。所以朕特許你這段日子不必在宮中當值,只需每日負責公主府內外的守衛和巡查。務求萬無一失!”
“末將遵旨!”
房子陵聽了,頗覺有些可笑。哪有把心愛之人往他人懷裡推的道理?皇上縱然英明,卻也未免自大。女人可未必個個都青睞真龍天子、一國之君。那小丫頭不就偏偏喜歡霍青這樣的呆木頭。哎——女人心,海底針吶。
一番吩咐之後,皇甫擎遂令四人退下。出了紫宸殿,兵分兩路。霍青先行離去,趕着調兵譴將佈置防務。房子陵則隨靜儀公主夫婦由李延福陪同着往承天門領那禍頭子去了。
一個小小的身影正蜷縮着坐在承天門前的雲石臺階上,手裡抱了個又大又厚的褥墊。身旁數十個侍女、內侍一字排開,地上大大小小十幾口木箱,就連古箏也一併有專人擡着。明明是這小丫頭闖了禍,倒像是她受了欺負被掃地出門了一般。這可憐勁兒的!房子陵瞧着佳人這副落魄的模樣,心下是既覺得好笑又不禁有幾分憐憫。
行至跟前,李延福率先向坐在臺階上的簡寧道:“公主殿下,長公主一家來接您回府了。”
“嗯”人兒低着頭,乖乖地應了一聲。
皇甫靜無奈地嘆了口氣,亦上前道:“小祖宗,跟姑姑回去吧。”言語中的失望和氣惱不言自明。
“哦”某人大概是自知理虧,又添了句。“姑姑、姑父,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
說完,簡寧擡起頭可憐巴巴地望着靜儀公主一家三口。紅紅的鼻頭,水汪汪的大眼睛,嘟起的小嘴,房子陵突然覺得此刻的小丫頭就像是一隻正期待被別人收養的小狗狗。
卻說這房駙馬是出了名的大善人。見自個兒夫人動了怒,忙上來調和道:“好了好了。天色已晚,先回府吧。”
待他將靜儀公主扶上馬車,又指揮衆人將行李一件件安置好後,便對房子陵道:“你母親此刻正在氣頭上,還是你同表妹坐一輛車吧。路上記得好生開導一番。”
如此一來,靜儀公主夫婦、房子陵和簡寧、綠珠和阿奴各乘了三輛車,外加兩輛運放行李的馬車,一行人在御林軍的護送下離開了皇城往靜儀公主府而去。
路上,簡寧異常安靜。只將下巴擱在褥墊上,便一直耷拉着腦袋發呆。房子陵忍耐許久,終於開口問道:“究竟發生了何事?”
“別問了”
房子陵見佳人不肯回答,也不好追問。這時掛在車內的碧紗燈輕晃着。隱約間,忽見人兒後領露出的一截雪頸上有幾處青青紫紫的牙印和吻痕。明明白天在景山時還不曾有的。房子陵當即明白了。定是這小丫頭在牀第間忤逆了皇上,纔會引發爭執繼而更傷及龍體。
“爲了他,值得把命都賠上嗎?”房子陵生氣道。他不明白自己爲何要發火?只是這小丫頭未免傻得可以。
“誰說爲了他啦!”某人強辯道。
“還要否認?你這話已是不打自招。”房子陵猛地捉住簡寧肩膀,強令她看向自己。“你傻不傻呀?如此下去只會害人害己!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
“我也不想的…我試過了…可是不行…”哽咽着,眼淚已奪眶而出。簡寧忍不住終於爆發了出來。
見佳人垂淚,房子陵立時心軟。“好了好了,別哭了。算那木頭有福。”便一邊勸哄一邊拿帕子替人兒擦去眼淚、擤去鼻涕。心下亦不由對霍青有了幾分羨慕,想這滴滴情淚當真是無價的呀!
好不容易哄得人兒平靜下來,兩人便坐在車內不再言語。過了一會兒,房子陵好奇心又起,遂問道:“小丫頭,你到底把皇上怎麼啦?”
“沒…沒什麼啦。”
房子陵見佳人神色尷尬,立馬想到:莫非她想讓皇上斷子絕孫?忒狠了點吧。
“表哥,你幹嘛笑得那麼下流?”
耳邊聽得人兒嬌嗔,房子陵回過神來。剛欲說話,簡寧搶先道:“我知道你想什麼。你們男人一個比一個下流。我不過咬了他一口而已,哪有你想的那樣。”
“…哦…”房子陵先是一愣,隨即更樂了。“原來我方纔覺着你像只小狗還真是一點兒沒錯呀。呵呵!”
“好啊!表哥。你敢說我像小狗。又找打是不是?”
“表妹饒命!某生又吃不了兜着走啦!”
一番笑鬧,將簡寧心頭的惆悵吹散了不少。霍青在車外騎馬隨行,只覺得此刻的晚風似乎格外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