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瓦鱗鱗, 重簾淺夢。一連三晚,佳人不得好眠。恰逢阿奴值夜,入椒房內檢視爐火。聽得錦帳內翻來覆去, 淅淅索索, 便揭起一角, 輕聲問道:“公主醒了嗎?”簡寧擁被坐起身來。阿奴持紗籠一照, 卻見嬌容憔悴、玉顏清減。“您又一夜沒睡呀?”簡寧道:“現在什麼時辰了?”阿奴道:“還差一刻, 便是卯時了。”佳人聞聽,喃喃自語道:“這副樣子,肯定是不能上朝了。不知道多久纔會痊癒呀?”言畢, 更顰眉悵嘆起來。
阿奴觀近來諸事,早憋了一肚子的話想說。趁着此刻, 便道:“公主, 奴婢陪您聊上一會兒可好?”簡寧心緒鬱結, 反正是睡不着了,應道:“好啊, 咱們有日子沒躺在一塊兒聊天了。上來吧。”阿奴與佳人相處日久,舉止愈見大方。當即寬了大衣裳,躺到人兒身邊。簡寧勻了一半被子給她,主僕二人遂並頭而臥,翦燭一番。
阿奴先道:“公主, 皇上爲何還不宣您去紫宸殿探望?我聽顯仁宮的侍女說, 其餘各宮的娘娘都已去過了。”簡寧道:“是嘛。”沉默了半晌, 續道:“許是怕我見了傷心罷。要麼, 就是怕失面子。他受了這樣重的外傷, 一定裹得似個糉子一般。想想看,皇帝佬兒成了那副模樣。你不覺得好笑嗎?”
“公主……”阿奴微嗔道:“昨日長公主來, 您做了半日的戲。如今在奴婢面前,還要強顏歡笑不成?”簡寧被問得啞口無言,只有據實道:“這是我一人的事體。怎麼好教你們一個個爲我操心?我是惦記皇上的傷勢,沒有親眼見到,心裡總覺得不塌實。可發號施令的人是他,他不願見我,我又能怎麼辦?”
話既然說開了,阿奴索性直言道:“公主……您說……會不會是……皇上知道了您與霍將軍的事。所以才……”簡寧一怔,隨即探出手來,掖了掖兩人身上的錦被。“我不敢斷定,卻也想不出別的緣故來。”阿奴轉過臉去,盯着佳人的側影。“原來您早就想到啦。霍將軍可真是的!不過一場擊鞠賽嘛,何必好勇鬥狠至此?都說皇上精明。有了這麼點形跡,難保不懸想出來。”
簡寧見阿奴的言語中盡是責怪之意,迴護道:“與霍青無關。若真有形跡可尋,那也是由我而始。”遂將前些時日向皇甫擎提及離婚一事,一五一十,說與阿奴聽了。阿奴驚詫不已,幾乎不敢置信。簡寧道:“若將兩者連在一塊兒,便不難猜到。原以爲僅我一人打熬不過。誰知霍青他也……算了,若皇上真的知道了,我心上倒又輕鬆些,強過一直騙人的好。知我,罪我,憐我,殺我,系聽處置。”
阿奴愈聽愈驚。簡寧察其神色,乃一半自嘲一半寬慰道:“你定是在想,此人的臉皮忒厚了。做出有違婦德之事,竟還一副不以爲然的模樣。我這叫死豬不怕開水燙。天塌下來,只好當棉被蓋了。呵呵!”阿奴哪裡笑得出來,忙勸道:“公主,您千萬別灰心呀!皇上如此寵你愛你,說不定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呢。再來,咱們不過胡亂猜想而已。或許真如您說的,皇上是怕失了面子才暫且不見您的。”
“但願如此。”簡寧吐了一口氣。“我何曾想輕易斷送了性命。只是皇上問起的話,我便絕不瞞他,一一承認了就是。若他不問,我則不去桶破。果然,我不是個做貞潔烈女的胚子,也當不了至情至性之人。一來怕苦,二來怕死,還怕連累無辜的人。綠珠到春分,便要同表哥成親了。要是事發,篤定要連累她的。”說到這裡,佳人很想將自己的身世告訴阿奴。可轉念一想,算了,何必增加別人的困惑?大半年都過來了,現在再說什麼自己來自二十一世紀云云,阿奴打死也不會相信的。
列位看官觀到此處,必定會問,佳人的魂魄託生到雲姬身上以後,可曾引起過阿奴的懷疑?旁人自不必提,阿奴乃初雲公主的貼身侍女,從小服侍到大,猛然間換了人、改了性子,她豈會渾然不覺?須知,這魂魄附體、穿越時空之事終究匪夷所思。就算阿奴察覺有異,也斷不會聯想到這件事上。何況,佳人的悟性極好。進退言談,自有一股渾然天成的氣質、風韻。加上阿奴又是個純良、樸素的品格。幾個月裡隨侍左右,潛移默化,久而久之,也就分不清真假虛實了。
“不許您這樣說您自己!”阿奴接道:“爲了南昭的百姓,您才嫁到這遠離故土的地方。兩次遇險,都是霍將軍鼎力相救。他是個大英雄,值得人敬佩、愛戴。奴婢也常常感嘆時運不齊,月老錯牽了紅線,使得你們一對有情人不能守在一起。”簡寧不由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遇見了對的人。
阿奴接着道:“可皇上的心意怎麼辦?奴婢瞧在眼裡,公主這幾日擔心皇上的傷勢,長吁短嘆,人都消瘦了。您敢說您沒有一點兒喜歡他?”簡寧被問住了。喜歡?她從不認爲自己喜歡皇甫擎。他只是在□□上征服了她。他迷戀這具身體,看重這身體主人的出身、血統、名號。別的,她仍然持懷疑態度。“我擔心皇上的傷勢,是因爲心中覺得愧疚。弗論霍青故意與否。如果皇上有什麼差池,我於心難安。”
“您還真是煮熟了的鴨子——嘴硬。”阿奴嘟囔了一句。“好啊!你越來越沒規矩了。”簡寧側過身去,伸出小爪子,便要呵阿奴的癢。“再亂說話,我便真的替你配個瘌痢頭老公去。”說佳人沒心沒肺也好,隨遇而安也罷,她似乎總有法子苦中取樂,正經了一刻,便又胡鬧起來。
阿奴卻一反常態,緊緊握住人兒荑手,懇切道:“公主,只要您好端端的,讓奴婢嫁豬嫁狗嫁個什麼樣的都成。若您有個好歹,又如何有機會料理奴婢的終身大事?霍將軍與您,名分已定,天意難違。從今往後,您就死了這條心罷。這回的事,只要您肯低頭,再花些心思,難道還怕收服不了皇上?您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天色還早,再睡一會兒吧。”說完,竟鬆開了手,兀自下牀去了。
簡寧獨自躺在紫檀木的雕花大牀上,一動不動。須臾,忽聽窗外傳來悶響,竟是金門朝鼓迭練。原來卯時三刻已至,天子不顧傷勢,仍按例於正月十一日起臨朝聽政。佳人披衣下牀,走至窗前,隔着簾幕,亦覺得陣陣寒意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