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已到了臘月中旬。年關將至,大都城的市面一天比一天熱鬧。單說東、西兩市,每日裡便人頭濟濟。當家的趕着置辦年貨;大姑娘、小媳婦忙於裁製新衣、添補首飾;南貨店裡則擠滿了未及笄冠的饞嘴孩童。普通百姓忙活了一整年,平日裡省吃儉用,到了這個時候,出手紛紛闊綽了起來。生意好,老闆們賺得盆滿鉢滿,個個喜笑顏開。惟獨犯了愁的,是那些秦樓楚館的老鴇、掌櫃。沒錢的,自然不會上門。可但凡有家有業的,這陣子,不是忙着張羅過年,大把地花錢;就是趁着過年這當口,拼命地賺錢。除去那些無事可做的二世祖照常光顧,其餘的客人卻足足少了有六、七成。一時間,生意竟大差了。
這一日,花月坊裡最大的伎寨——煖翠樓來了兩位大豪客,直把那掌櫃的給樂壞了。二樓東面的錦繡廳裡,霍青擺了宴席,正犒勞那些隨他一路搜尋佳人下落的御林軍將士。加上湊熱鬧的,蹭飯的,林林總總,統共二百來人,開了三十張八仙桌,喝得是面紅耳熱,吃得是滿嘴流油,一派烏煙瘴氣,沸反連天。按理說這御林軍乃皇帝的親衛禁軍,軍中校尉俱是些官宦子弟,就連普通兵士也都出自殷實的農賈之家,大家是斯文人。可是須知道,一旦從了軍,成日裡一幫大老爺們泡在一塊兒,久而久之,也就沒那麼多講究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猜拳的,行令的,抱着小妞親嘴摸乳的,什麼樣的醜態都有。霍青先敬了衆人幾杯,又陪着吃了一會兒小菜,便覺得鬧騰。遂出了錦繡廳,另開了個單間,一個人在那兒對着月色自斟自飲起來。
再說西面的榮華廳。觥籌交錯間,絲竹曼妙、清音嫋嫋,卻又是另一番景象。原來一幫子文人墨客正在此共聚一堂,品酒論詩。而盡東道之誼的,正是房子陵。眼下他傷勢痊癒,每日仍往國子監供職。遇有假休,便和他詩社裡的那些窮酸文人談古論今、喝酒品茗。不然,就與幾個相熟的歌伎狎玩、廝混上半日。幸而他有些手段,又是那樣顯赫的出身,故靜儀公主夫婦只囑咐他適可而止,別弄出人命來,便也隨了他去胡天胡地。
“清風明月,綠蟻金樽。霍將軍一個人好興致啊!”房子陵倚在門框上,白淨的臉上略泛了些紅,顯然已喝了不少。霍青稍有訝異,起身道:“原來是房大人。請進來坐。”說完,打了個請的手勢。“多謝!”房子陵毫不客氣,蹣跚着進了包間,便走至窗前的八仙桌邊坐定。
“不知房大人亦在此飲宴,真是巧了。”霍青取了酒杯,滿滿斟上,擺到房子陵面前。“哼……談不上湊巧。霍將軍雖難得來,小生卻時時來坐一坐的。碰上的機會自然大。”房子陵執起酒杯,一飲而盡,又道:“不過你的那些手下着實不象話,吵吵嚷嚷的,把個好好的風雅之所,弄得猶如下等的妓院、娼寮一般。”
霍青聽了,心頭不悅。可房子陵說的確是事實,只好道:“都是些武夫,不拘小節。請房大人見諒。”房子陵取過酒壺,替自己又斟了一杯。“我倒無妨,只是壞了我們詩社衆才子的雅興,今日的聚會竟白白地被糟蹋了。”
霍青與房子陵同屬皇親貴胄,打小照面的機會不少,雖然談不上有多大的交情,倒也沒結下過什麼樑子。唯一一次衝突,便是那回途中烤野兔,房子陵因氣不過,替簡寧狠狠地揍了霍青一拳。而今事過境遷,兩人同坐一桌,把盞言談,卻是別樣心境,異曲同工。霍青雖贏得了佳人的芳心,又同她有了肌膚之親,但是見不得面,唯有不斷地將過去的點滴翻覆回憶,聊以□□。而房子陵暗戀佳人,用情至深,亦是日日受盡相思的折磨,頻頻以美酒、女人來麻痹自己。說起來,他二人也算同病相憐。
沉默了片刻,房子陵率先道:“三日後我將與母親一同進宮探望雲姬,上頭已準了。”“嗯”霍青應了一聲,看向窗外。月亮晶白透亮的,一瞬間,裡頭竟映出張笑臉來。男人抓起酒杯,仰起頭,猛地將那灼人肚腸的美酒倒進嘴裡。
“雲姬爲我做媒,要我納她身邊的一名侍女。我已決定答應她了。”房子陵喝了酒,話不自覺地多了起來。霍青於月前自范陽來大都的路上,曾聽簡寧提過此事。如今聞得房子陵之言,不由羨慕道:“恭喜你,能與綠珠修成正果。”說完,便喚了夥計進來,另要了一罈女兒紅。
等各自換過大碗斟滿了,霍青微笑道:“雲姬常稱讚綠珠是位不可多得的才女,她與你也算佳偶天成。等辦喜酒的時候,我一定前來祝賀。來,我先敬你一杯。”房子陵亦笑了,笑得苦澀。“佳偶天成?我不過是爲了讓某人高興罷了。有句話,不知霍將軍聽過沒有?”
霍青心頭一震,接道:“請說!”房子陵喝下半碗女兒紅後,回道:“叫作‘退而求其次’。”
埋下頭去,霍青半晌沒說話。之前耳聞目覽,他知道簡寧同房子陵要好,甚至爲此呷過醋,可他一直只當那是兄妹之誼。誰料房子陵寥寥數語,竟向自己剖白了對伊人的戀慕,更表明了無悔付出、甘心成全的意願。猝然,男人心頭除去震驚與感慨,另生出了一絲絲的愧慚。
“快一個月了,不曉得雲姬長胖了沒有?上頭那樣寵着她,怕過不了多久,便會有好消息了。”房子陵喃喃地說着。“她那樣調皮、任性,分明還是個孩子。真想不出,她將來當了孩子的娘,會是個什麼模樣?”霍青不答話,腸脘裡如同被火燒着了。
“將軍,你快去瞧瞧吧……”
“少爺,不好了。外頭要打起來了……”
幾乎前後腳工夫,霍青的副將李勇與房子陵的書童房華一道擁入了包間。緊接着,煖翠樓的掌櫃不知從哪個角落鑽了出來。四十開外的年紀,生就一張肥長鬆弛的,哈巴狗似的臉,已然漲得通紅,哈着腰,直催促道:“哎喲我的祖宗呀!您二位快去看看吧!再這樣下去,砸壞了桌椅事小,萬一鬧出什麼好歹,落下個貽害京城治安的罪名,那我這小店可就開不成啦!這麼一大票人,還不都得去喝西北風呀!”
霍青遂離了座,帶同李勇走出了包間。房子陵與房華跟在後頭。那掌櫃一路陪着小心,嘴裡呱呱地不停解釋道:“原也不是什麼大事。兩邊都點了嫣嫣姑娘唱曲。可她人只有一個,又無□□之術,總得挨着來吧。這下可好,一頭霸着不肯放人,一頭又着急去搶,就扛上了。”
得知情由,霍青便問李勇:“哪幾個起的頭?”李勇道:“還不是錢虎那幾個。黃湯灌多了,就抱着人家姑娘不撒手。十七、八歲,正是火力壯的時候。”房子陵亦從房華口中得知,搶人的正是詩社裡那幾個最不羈的潦倒書生。仗着有些才華,又有自己撐腰,便時常惹出點事端來。
錦繡廳內,十幾張八仙桌已被挪至一旁,騰出了正中的一大塊空地。猩紅的地毯上,躺着不少碗碟碎片,湯湯水水灑了一地。霍青手下的御林軍,大約五六十人正立在場地中央,個個摩拳擦掌,預備大幹一架。其餘的,有的還坐在原位,有的則立在牆邊,有等着瞧熱鬧的,也有看情形隨時可能加入的。房子陵的湖海詩社,不過百來人,真正預備出手的只二十幾個。別看這些文弱書生拳腳不濟,嘴皮子倒是利索,還沒動上手,已夾槍帶棒地口頭裡討伐上了。
兩廂裡,你推我搡,罵罵咧咧,眼看就要交手。幸好霍青與房子陵及時趕到。只見霍青行至錦繡廳中央,衝手下人訓斥道:“京畿之內,聚衆鬥毆,成何體統!爾等身爲皇城禁衛,居然知法犯法,還不統統退下!”衆人聞言,皆不吭聲,只乖乖地退了。惟獨錢虎等幾個年少氣盛又出身世宦的,仍舊呆在原地,不肯罷休。那錢虎回道:“將軍,您是長官,當值時我自然聽命。可現下是假休,我打我的架,您就甭費心了。”
霍青道:“毆鬥鬧事,妨害京城治安,本就屬違法之事。誰再鬧事,我便綁了,送予長史衙門處置。”這時,房子陵走上來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過一名歌伎,大家何必傷了和氣?不如我作東,咱們換個地方繼續喝。”錢虎見了房子陵,才知這幫書生是他的門下,氣勢頓時又減了三分。那些書生聽得霍青之言,更是不敢放肆。如此,一場風波總算平息了下來。
是夜,暮冬天道,紛紛揚揚的,又下起了霰雪。到底房子陵善交際,一力斡旋下,原本要爭鬥的兩方竟真的坐到了一塊兒,圍着紅爐,喝酒賞戲,調弄娼優,好不熱鬧。霍青不喜應酬,陪了一會兒,便結清了帳目,離了花月坊。騎在追風背上,雪珠子伴着勁風,間或地刮在臉上,一陣皴疼。等回到霍府,卸下斗篷,那黑色的貉絨已成了灰白的。回了房,胡亂梳洗一番,躺倒在牀上。男人隨手一抽,自枕下取出絲帕來。雖已洗過,但上頭似乎仍留有人兒的體香。聞了聞,閉上眼睛,便又是一夜的伊人入夢,雲鎖陽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