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笑道:“今年錢糧充足,五百貫就當貼補館閣官員了。他們日子過得清貧,買些好酒好肉與他們吃,閒時也寫寫書嗎。對了,順便跟館閣官員講,若有好的本子,一旦被採用,潤筆從優。寫筆記也是寫,寫些故事賺錢也是寫,何樂不爲?”
三司使花五百貫錢還怕被別人說閒話,那這天下的錢糧不是白管了。再者說,這錢是花在館閣官員的身上,說閒話,小心被館閣官員記恨。
說話是幾家娛樂公司的核心,長篇故事最能吸引人,其他的唱曲之類,都是點綴。
告別了田況,徐平轉到了房裡,看看柳三變最近忙得怎麼樣。
徐平到房裡的時候,柳三變正懶洋洋地躺在榻上,吃着果子,聽陳小娘子和崔六娘子彈唱。得了通報,猛地從榻上下來,向進房的徐平行禮。
看了看冠帽歪斜的柳三變,徐平暗暗搖了搖頭。這位還真是當慣了才子,好歹這也是官方場合,也不注意一下形象。不知道的,還以爲這裡是青樓妓館呢,要是讓大相國寺的和尚們看見,肯定要說閒話。和尚們雖然只認錢,但在寺裡太過份他們臉上也過不去。
坐下,柳三變等人請過了茶,徐平問道:“有些日子了,你們的新曲怎麼樣啊?”
柳三變躬身道:“省主,已經完結,只是一些小地方需要多練一下。兩位小娘子唱得還過得去,若是有閒,你不妨聽一聽。”
“不必了,我做別的還好,曲子卻怎麼也聽不出個好壞來。若是練得順了,便就在這兩天上臺去演吧。好與不好,還是要在臺上演過了才知道。”
柳三變的兩位小娘子應諾,頗有些躍躍欲試的樣子。
這個年代底層娛樂中的唱實在太過單調了,鼓詞之類,都是一首曲子翻過來覆過去連續唱幾遍,沒有變化。天天如此,很容易失去耐心。所以瓦子裡唱曲的,大多都是有幾分姿色的小姑娘,不然吸引不到聽衆。至於文人聚會請女妓唱曲,也都是小令,慢詞已經非常罕見。對於娛樂活動來說,只是一個點綴,做不了正餐。
徐平前藝談不上什麼藝術修養,但最少知道民間有戲曲,歷史上有雜劇和套曲,這個年代知道這些也就夠了。把柳三變找來,就是發揮他的音樂特長,把現有的曲子連接起來形成套曲。套曲是由很多首曲子組合在一起,比慢詞還要長了許多。有了長度,便就可以向裡面填充故事,不再是抒發一時的情感。有了故事,就能吸引住觀衆。
曲子有宮有調,不是可以隨便組合的,雜亂無章既無法演唱,也無法伴奏。哪些曲子可以組合,怎麼銜接,怎麼變調,都要有專業的音樂知識。簡單地講,這就是諸宮調,算是原始的戲曲。有了這條路線,有了專業的人才,很快就可以演化成戲曲。
柳三變帶人做的這一套曲子,講的正是邕州劉小妹的故事。選這個題材,徐平是經過反覆考慮的。這故事有窮人翻身,有壞人拉仇恨,有民族融合,還有歷久彌新最吸引人的愛情故事。當然,這個故事也是歌頌徐平自己的功績。做了事,有功勞,也不用一直那麼謙虛,老是不好意思說,倒被人看輕了。
然而徐平最看重的,這是蠻族下層人民翻身,並主動與漢文化融合的過程。所謂的民族融合,主流當然是少數民族漢化的過程,這是歷史的主流。雖然也有唐朝那種漢族胡化的民族交流與融合,但安史一亂,也就讓中原人民認清了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麼。
當邊疆少數民族或主動或被動地,配合中央王朝推翻原來上層的統治,成爲國家名義下的編戶齊民,擺脫貴族奴僕的身份,這種民族融合與交流就會非常順利,這樣收爲國家直轄的土地就會牢固,這些土地就會真正成爲這個國家的一部分。而反過來,當少數民族的百姓開始被別有用心的人蠱惑,鼓吹並無原則地美化那些歷史上曾掀起叛亂的本民族人物,把他們吹成本民族的英雄,這民族就開始離心離德,這些土地就有分裂的危險。
遠的有河湟吐蕃,近的有党項,都是活生生的例子。心向國家,自然會譴責那些野心家的分裂國家的行爲,而鼓吹他們帶領本民族反抗中央朝廷的壓迫,則就已經不把自己當成這國家的一員了。因爲單純講壓迫,他們本民族的奴隸主對下層的壓迫遠遠大於中央王朝,實際上大部分時候中央王朝對這些地方都是輸血的。鼓吹並美化本民族的叛亂者,就是分裂行動的前奏,這種進程無一例外,只有成功與不成功而已。
括土爲丁與改土歸流,雖然不能算是邊疆民族的階級解放,但卻實實在在地打破了他們本來的奴隸依附關係。下層人民會真切地感受到由此帶來的好處,直觀地感受中央朝廷對他們意味着什麼,使他們心甘情願地融入到這個大家庭中來。
這個故事不僅僅是一個傳奇,而是真切地表明一種民族政策,這種政策不僅僅是在西南蠻族,也將在西北各地推行下去。這套曲子,正是要把這樣的民族政策做到廣爲人知。
開這些娛樂公司,徐平最在意的不是賺多少錢,而是藉此佔領意識形態的陣地,並引導社會的輿論。能夠做到這一點,初期由三司補貼也毫無問題。
看了柳三變呈上來的套曲目錄,徐平仔細考慮這些故事節點,以及這故事可能會傳遞出來的信息。至於用的哪一宮哪一調,徐平不懂,也沒有興趣研究。
可惜柳三變沒有田況的悟性,不住地向徐平介紹着從哪一曲到哪一曲,爲什麼這麼銜接,曲調的變化,由此帶來的音樂上的美感。徐平對這些猶如牛嚼牡丹,只能隨口敷衍。
故事還是從徐平第一次見到劉小妹的那一刻開始,曲詞是由柳三變所寫,雖然他號稱多用世俗俚語,但在徐平眼裡還是太文雅了些,不夠通俗易懂。沒辦法,除了他也沒有合適的人才了。瓦子裡的藝人也能寫詞,但那不是通俗易懂的問題,而是太過低俗露骨,難登大雅之堂。面對着市井小民可以滿篇粗話,不住地拿男女之事調侃,舞臺上卻不能這樣做。三司開的公司裡如果演出這種節目,捅上朝堂只怕會滿朝譁然。
說三分和講劉小妹故事的套曲,便是徐平定的今年的壓軸曲目,要撐起三司的新產業來。只要做到這些故事中蘊含的思想被廣爲接受,公司不賠錢,便就足夠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