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城裡街道上的雪已經被掃得乾淨,路面上都是雪融化後流下來的雪水,更添了一份清新的氣息。
徐平告別了石延年,沿着街道向家裡行去。馬騎輕快地踩在路面上的小水窪裡,濺起一片片水花。
張知白指給徐平的那一株梅樹恰好位於原徐家酒樓的門前不遠,是徐平小時候玩鬧時隨手所栽,此時已是滿樹梅花。那一首《詠梅》化自陸游原作,精華自是陸游原作的下闕,但徐平卻借了這一首詞,說出了馬季良一家逼買徐家酒樓的事情。知道這件事情的人自然都明白這個意思,以後如果這首詞傳播開來,京城裡不管誰走到那裡都會把這件事情說一遍。雖然徐平現在沒有能力把酒樓奪回來,能夠噁心馬家也是出了一口惡氣。
詞在這個時代僅僅是娛樂,與徐平前世的流行歌曲也相差不多。柳三變是此時最優秀的詞曲作者,社會地位其實也能與前世最好的流行歌曲的詞曲作者相比。純從文學藝術的角度,柳三變對宋詞興起所起的作用幾乎無人能比,他不僅創作了大量膾炙人口流傳後世的佳作,而且精通音律,製作了許多新詞牌,優其是慢詞可以說是他一手推動起來的。
柳詞基本都能夠歌唱,與後來宋詞興盛之後文人詞向詩靠攏不同,這是真正的歌詞。徐平填的《卜算子》雖然也符合平仄格律,但唱起來什麼樣可就不好說了,他對音律一竅不通。其實流傳後世的大多是文人詞,比如蘇軾、辛棄疾等最傑出的宋詞家,都具有詩的特徵而符合詞的格律,但唱起來的效果必定是不如柳三變這些專業人世的。也正是因爲詞的唱法逐漸失傳,詞的代表作在後世才基本是文人詞這種特殊格律的詩,這個時代卻有不同的看法。所謂有井水處都能歌柳詞,不是從文學意義上柳詞傲視羣雄,而是在音樂的意義上柳詞最容易歌唱,最上口,是這個時代的《最炫民族風》。
想起剛纔酒筵上張知白和石延年看着馬季良的目光,以及馬季良那張拉得快真成了馬臉的臉,徐平不由就想笑。這些文人的玩意,有時候拿來噁心人還真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到了家門口,秀秀和豆兒兩個正在修補門口那兩個雪獅子,由於陽光下曬了一天,兩隻獅子都有些變形。保福被兩個小姑娘抓在那裡打下手,從各個地方運雪過來。
見到徐平,保福急忙過來牽了馬,伺候徐平下來,把馬牽去喂着。
秀秀的小手由於抓雪凍得通紅,一邊在嘴邊哈着,一邊問徐平:“官人,我和豆兒姐姐堆得這兩隻獅子像不像?”
徐平道:“你見過獅子?”
秀秀一怔,搖了搖頭。
徐平道:“我也沒見過,怎麼知道像不像?”
秀秀小聲道:“沒見過真獅子,還沒見過人家門前的石獅子嗎?”
徐平笑着搖了搖頭,不再理她們兩個,進了家門。
不是什麼人家門前都能立兩個石獅子的,尤其是徐平家這種做生意的,更加沒有資格。此時還是有禮制的,皇上的家稱宮,王公之家稱府,官宦之家稱宅,徐家這種平民百姓就只能稱家,連門前帶“徐府”字樣的紅燈籠都沒資格掛上兩個,更何況是石獅子。
也正是因爲沒有資格,平常百姓纔會嚮往,所以一到下雪開封城家家門前都會立上兩個雪的,過過乾癮。小姑娘不知道這中間的緣故,只是學人家做着好玩。徐平從前世而來,對這種等級觀念嗤之以鼻,也懶得理她們。
進了家門,李用和一家還沒有走,正與徐正夫婦圍着火盆閒聊。
見到徐平,張三娘問他:“大郎,怎麼回來得這麼晚?”
徐平道:“恰好遇見朝裡新升的宰相張知白相公,一起到城外賞雪,吃了一些酒,就耽擱到現在。” wωω◆TTKΛN◆c○
聽了徐平的話,兩家人一起怔在那裡。過了好一會,張三娘才小心地問道:“你還能與當朝宰相一起賞雪吃酒?說上話了沒?”
徐平隨口道:“不僅喝酒說話,我還作了一首詞呢!”
衆人聽了,一齊用看怪物的眼光看着徐平。
身爲開封府的百姓,天子腳下的驕民,徐正張三娘李用和等人見過的大官數不勝數,皇上太后也見過幾回了。但那都是遠遠看着,不過是千萬人中的一道目光,連引起人家擡眼皮的資格都沒有。沒想到徐平隨便出去一趟,就能與當朝宰相坐在一起喝酒,這可是他們連做夢都不敢想的。
張三娘一把把徐平拉到身邊,詳細問他今天的情形。以後可有她向街坊鄰居吹噓的了,自己的兒子可是曾經得過宰相虧獎的人,以後還能得了?
此時朝廷裡的正任宰相一般兩人,首相兼昭文館大學士,稱昭文相,次相兼集賢殿大學士,稱集賢相,還有四名參知政事算副宰相。張知白身爲集賢相,在官員裡絕對可以算是最頂尖的人物了。
當聽說在坐的還有馬季良和柴宗慶,張三娘便就想罵人。至於兒子作的那一首詞是好是壞,裡面有什麼弦外之音,不是她一個家庭婦女能夠明白的。也就是聽兒子講的好像是揚眉吐氣的樣子,纔沒有罵出來。
孃兒兩個在那裡說話,李璋不時也過來插上句。沒想到這個只比自己大兩歲的哥哥現在連宰相也能見到了,話語裡不無羨慕。
徐平心裡明白,今天的酒筵不過是機緣湊巧。以張知白的性格,只要是個正兒八經的讀書人,碰上了都不會拒人於千里之外。不過這種事情也不好解釋,只管讓張三娘去浮想聯翩了。
李用和對徐正道:“哥哥,因了今天的事情,連張相公都知道馬家奪了你家的酒樓,想來以後馬家會收斂些,不敢再來找你家的麻煩了。”
徐正嘆口氣:“這些事情誰說得準?但願如此吧。”
兩家人又聊了一些閒話,直到天將擦黑,李用和才帶李璋告辭。
平淡的日子又過了幾天,到了十二月十三這一天,徐正晚上從白糖鋪子回來,對徐平道:“大郎,趁着年前還有十幾天,你要回莊上一趟,多制些白糖送到鋪子裡來。”
徐平奇道:“爲了年節,鋪子裡不是備了一兩萬斤的貨嗎?”
徐正道:“是啊,備那些貨原以爲夠了,現在看起來卻是差不少。今天有內侍到鋪子裡,說是宮裡年節要用,讓我們備兩萬斤的貨。”
聽見內侍,徐平就吃了一驚:“怎麼又是宮裡要貨?不會又是哪個勢力人家來找我們麻煩吧?”
“放心,這次不一樣。”徐正笑着說,“這次雖然是內侍來交待的,但卻是通過雜買務和買,不是科配。我們只要按時交上了貨,一樣賺錢。”
徐平卻是半信半疑。雜買務主要是爲宮裡臨時買貨的,由宮裡的內侍和三司派出的官員共同執掌,除了特殊情況,都是以三司官員爲主,按說只是一個特殊的大客戶。和買不同於科配,是按照市價購買,價格談不攏商家有權力拒絕,怎麼看這都是一筆普通生意。
可徐平把前些日子的事情聯繫起來看,卻總覺得這中間有貓膩,至於漏洞在哪裡,他接觸這些部門不多,卻說不上來。
說過了自己的擔心,徐正只說是沒事,讓徐平不用擔心。這筆生意他與張天瑞商量過了,應該就是年節宮中大量用糖,沒什麼其他事情。而且李端懿的身份在那裡,也不怕交了貨收不到錢。
見父親如此篤定,徐平也不好再說什麼。而且臨近年關,他也要回莊裡交待一下過年的事情。而且來開封城之前,徐平在莊裡開始試製火藥,準備做些煙花爆竹到了年節燃放。
此時的京城裡是有專門的火藥作的,負責爲軍隊製造軍用火器。但由於搞不清火藥的具體配方和比例,火器都很初級,主要用來放火發煙,最多裡面攙些糞便巴豆之類的毒藥,用來引火和薰敵人。至於能夠爆炸的火藥,這個時代是還不存在的。與此相對應,民間也只是出現了煙花,“噗”地放個熱鬧,後世真正的煙花爆竹此時是不存在的。
徐平只是記得**,具體比例卻忘記了。所謂“一硫二硝三木炭”指的是化學反應的方程式係數,並不是質量比,要想得到真正能夠爆炸的火藥,還要推出大致的質量比來,再進行試驗才行。實際上由於用的原料不同,質量配比是有微小變化的,這都要經過試驗才能得出答案。
離着過年還有一段時間,這次回莊剛好把這個比例試出來,做些煙花爆竹來境加過年的熱鬧氣氛。用這個來賺錢徐平從沒想過,他家裡現在進財的項目很多,沒必要玩這麼危險的東西。
除了煙花爆竹,臨近過年酒也要多備下一些。有了曹瑋的宣傳,徐家的酒也漸漸打開了市場,雖然不能直接向開封城銷售,卻有一些有權有勢的人家大量買了帶回家裡喝。
而且過了年,附近農莊從徐平這裡訂製的新式農具也要交貨了。託前些年呂夷簡在濱州主政時提出的一項政策的福,農具的稅已經免了,其實這是一個大有前途的產業。
總之臨近年節,諸事繁忙,對徐平來說,閒散的冬天快要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