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聖九年十一月戊戌,二十五日,提舉左江道溪峒事徐平將在遷隆峒招見屬下各州、縣、峒的土官,除波州及其附近的土官特令不參與外,其他土官必須按時到達。凡無故不參加者,革去官職,追回官印,治下州峒廢棄。
隨着日子的臨近,一向冷冷清清的遷隆峒突然就熱鬧了起來。
自上思州知州黃宗祥因爲桀驁跋扈被斬之後,還有哪個土官敢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就連剛開始同樣撕了徐平手令的黃安明,雖然自己沒來,也派了長子急匆匆地趕到遷隆峒,同時如數帶足了徐平手令中所要求的糧草。
到了十一月二十四這一天,人多得遷隆峒都住不下了,就連寨外的各處茅屋都被人租了去。當地的土人紛紛投親靠友,搬出了寨子,他們辛辛苦苦勞作一年,賺的錢還不如這兩天房子的租金多,世上有幾個死腦筋?
隨着人流,商人也趕了過來,在街邊開起了臨時的店鋪,賣酒賣菜的,賣茶的,甚至寨外還圍起了一個臨時瓦子,整個寨子熱鬧非凡。
離了大街的小巷子都有人開起了酒館,同樣人來人往,座無虛席。
就在巷子深處的一家小酒館裡,江州韋知州盯着羅白縣黃知縣,沉聲問道:“你實話對我說,黃從貴那廝到底死了沒有?”
黃知縣支支吾吾:“當然是死了,說破天他就一個人,逃哪裡去?”
“黃知縣,我們認識多年,交情算是不淺,你可不要坑我!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如果讓黃從貴逃出去,我全家性命可都得搭進去!黃宗祥也不過是殺了遷隆峒送信的人,還不是提舉司的人,就被取了人頭,上思州現在都說不好要撤掉!數百年的基業哪,一夜之間就葬送了!我們做的事情可比黃宗祥犯下的這點小事更犯忌諱,一旦揭開,哪個也跑不了!”
黃知縣道:“你只管說這些做什麼!當時就在我家裡商量的,真出了事難道我就逃得掉?不要疑神疑鬼了!”
韋知州嘆了口氣:“你也不要怪我囉嗦,這不是擔心嗎?唉,誰能想到現在竟然到了這個局面?徐通判剛到邕州的時候打忠州,我們還以爲當時是曹知州的主意,現在想來,只怕是我們當初想錯了。曹知州雖然性子烈,但對我們這些土官還算照顧,哪裡會動不動就喊打喊殺?”
黃知縣沉着臉道:“我們蠻人土官在朝廷眼裡什麼時候算是官了?見了個官員就要拜,縣令面前連個座位都沒有,跟普通百姓有何分別?以前好說話是有地方用到我們,現在用不到了當然看哪裡都不順眼!”
所謂酒入愁腸,在這個小酒館裡,兩人越說越愁。
剛過中午,徐平坐在院子裡的樹下歇涼,一邊翻看着手裡的幾面紙,問旁邊的譚虎:“到的就這些人?是不是還有不少人沒來?”
“該到的都到了,那些沒來的大多都是位於交趾邊境,或者是靠近廣源州,早就不在大宋治下了。這些人就是心向朝廷,也不敢來這裡拋頭露面。”
徐平聽了,嘆一口氣:“說起來是這個道理,不過缺了人總是要被別人閒話。既然是位於邊境,他們爲什麼不認大宋朝廷,而去認那些藩屬小國?”
譚虎道:“這種事情一下不好說情楚,總的來說,無非是地處偏遠,道路不通,想管也管不到他們。再者這些地方在我大宋看來,不過是一村一鄉之地,又都是窮山僻壤,不放在眼裡,而對交趾和廣源州來說卻值得拉攏,日久天長下來可不就是這樣了。邊境上的小地方,通判不用放在心上。”
徐平知道譚虎說的有道理,但心裡總是覺得不舒服。邊境上的小州小縣大多向交趾和大宋同時稱臣,隨風倒是他們的生存哲學,連這一點都沒學會的蠢貨早就被歷史淘汰掉了。明白歸明白,徐平自己坐上這位子,對自己不能把人招集齊了就是覺得不自在,好像總是少了點什麼。
正在這時,守衛的親兵進來向徐平稟告:“通判,外面有兩位官商,說是有要事需與您當面商談。”
“哦。”徐平看看譚虎,“你出去看看是什麼人,如果沒有什麼可懷疑的,就讓他們進來見我。”
“遵令!”譚虎應諾,隨着親兵出了門。
過了一盞茶的時間,譚虎領了兩個商人打扮的蠻人進來,看起來是主僕。
主人年輕一些,二十歲左右的樣子,骨胳硬朗,看起來很強壯。隨着的僕人一把花白鬍子,已經上了年歲,身體倒還強健,臉上滿是皺統一,一雙眸子透着看透世事滄桑的智慧。
譚虎當先介紹道:“這就是左江道溪峒事的提舉官人,快上來拜見。”
兩人上前,躬身行禮,年輕人道:“小的是蘇茂州知州的長子韋昭吉,家父有要事在身,特命小的來拜見提舉官人。”
“蘇茂州,韋家——”徐平用手中的紙拍着手掌,意味深長地看着年輕人,過了一會,對譚虎道:“取把交椅來,給小衙內看座!”
韋昭吉忙道:“小的是什麼樣人!上官面前哪裡有我的座位!”
徐平擺擺手:“不用客氣,讓你坐就坐!”
譚虎取了交椅過來,韋昭吉道過了得罪,纔在上面虛坐了,帶來的老僕則站在他身後。
“不知韋知州有什麼要在身呢?方不方便講?”
韋昭吉聽了急忙又站了起來道:“不敢瞞上官,近日有甲峒的使者到了我們州里,家父只好與其周旋,不然必定親自來遷隆。”
見徐平點頭,韋知吉從懷裡掏了一封書信出來,遞給徐平:“這是家父的親筆書信,命小的送來。”
徐平接過信抽出來看了,摺好放在一邊。信裡無非說是自己心向朝廷,但由於種種原因不能過來參拜徐平,深感歉意云云。
蘇茂州與其他土州不同,雖然也向大宋稱臣,但從來沒受過宋廷管轄,能來封信表示意思已經算是不錯了。那裡位於大山深處,北界北侖河,東靠大海,西邊是祿州,南邊是交趾,道路不通,人煙罕至,本就是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這種地方打不值得,就算願內附也只能羈縻,治理成本太高。
不過也不要以爲韋家就是心慕王化,說白了還是投機。大宋在那裡封了蘇茂州知州,給的有官印,但也僅是如此。僅有一方官印下面的蠻酋就能服了韋家?顯然沒這麼簡單的事。交趾就把那裡分成兩州,甚至其屬下地方還有好多小土官,所謂的蘇茂州知州其實只能管境內一小片地方。
正是如此,地理條件限制韋家不得不向交趾和甲峒低頭,但也絕不想丟了宋朝這條大腿,兩邊都靠着看風向。蘇茂州境內跟韋家不對付的多了去了,三天兩頭在邊境鬧事,宋朝也煩得不行,要借重韋家約束。
在蘇茂州就是朝廷和韋家互相借重,所以徐平對韋昭吉也另眼相看。
閒談幾句,韋昭吉說還有要事,明天不便與衆土官相見。
徐平只是笑笑,由着他去了。無非是怕在衆人面前露了相,交趾那邊不好交待。這種算是大宋翹交趾牆角的地方,不能跟真正的下屬土州一樣。
韋昭吉臨行前,讓跟隨的老奴掏了五十兩黃金出來,算是自己這次前來的禮物。畢竟徐平明確說了土官要帶糧草過來,總要意思一下。
告別徐平,韋昭吉長出了一口氣。被召見之前,他一直提心吊膽,徐平剛破上思州,怎麼看待蘇茂州實在說不準,還好結果皆大歡喜。
踏出大門,剛好與走來的兩人打了個照面,韋昭吉心裡咯噔一下。
來人是門州小衙內黃觀壽,兩人以前見過面,彼此都認識。這種時候碰面,實在是尷尬之極。
兩人對視一眼,最終都是勉強笑了笑,一句話不說,分頭行路。
在徐平住處門外碰上,誰都知道對方是來幹什麼的,還有什麼好說?
剛送走韋昭吉,又來一個門州小衙內,徐平不禁啞然失笑。看起來這些人都存着一個心思,就是不知道陸續還有什麼人來。
門州的情形與蘇茂州差不多,但地理位置可就重要得多了,是由大宋進入交趾的陸上通道的第一道門戶。
徐平並不知這個地方在後世的名字爲同登,他那個世界中越兩國曾在這裡發生過一次比較重要的戰役。但徐平手裡有地圖,清楚地知道這個地方的重要性。憑祥峒、門州、諒州連成一線,一路下去就敲開了交趾的北大門,大宋如果在這幾個地方站住了腳跟,就握住了對交趾的主動權,想攻就攻,想守就守,再不用對交趾有任何顧慮。現在的現實是,通過永平寨大宋控制着憑祥峒,交趾通過甲峒控制諒州,門州恰位於中間。
門州也派了人來,徐平大喜過望。
這一帶山川縱橫,交通不便,在以前或許意義並不重大,但現在徐平可以把路修到那裡,這就完全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