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陳執中說出這八個字,徐平突然間好像明白了什麼。此次三司衙門的人事變動,只怕並不是來自宰執們的意思,而是來自趙禎。至於他爲什麼這麼做,徐平心裡有個大概的答案,但卻拿不準。
說了一會閒話,徐平又與王博文交接了鹽鐵司的公事,在衙門裡轉了一圈。看看天色不早,便離了三司衙門,到大內去準備面對與趙禎辭別。
徐平心裡的疑惑,必將在這次面對時解決。
到了垂拱殿外,正在閤門的當值的李璋急忙迎上來,拉着徐平到一邊,問他:“哥哥,可聽說了今天朝裡的人事變動?三司的人換了大半!”
“聽說了,其實也沒換多少人,判官那一級的基本沒有變動。”
李璋連連搖搖頭,嘖嘖稱奇:“寇瑊竟然得拜宰執,一年前誰敢相信?只怕是他自己,想必也不敢想有這一天!丁謂初敗,人人稱其爲喪家狗,竟然也做宰執了!”
徐平微笑不語,這是趙禎對寇瑊這一年在三司爲徐平遮風擋雨的報答,他的仕途也就到此爲止了。對他來說也已經夠了,丁謂餘黨,他是第一個冒出頭來的。
滿朝文武數萬官員,有幾個人敢望宰執的位子?寇瑊一生足矣。
感嘆了一會,李璋又對徐平道:“哥哥升爲小龍,這一去只怕一年半載回不了京城了。你家裡自然有我照顧,只是嫂嫂那裡,眼看就要臨盆,要怎麼辦?”
“能怎麼辦?等到孩子生下來,再過幾個月,養好了身子再帶着孩子去洛陽吧。”
“可你現在也是一身病,身邊缺不了人使喚。”
徐平沉默了一會,對李璋道:“譚虎已經到了京城,他多年隨在我的身邊,用起來甚是得力。我走的時候,會把他一起調到京西路,身邊不缺人。”
李璋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終是嘆了口氣,沒有說出來。
徐平的這個龍圖閣直學士不是白升的,這一次只怕要做滿一任才能回來,不然京城裡可沒有他合適的位子。同樣的官職,陳執中已經可以做三司使,徐平現在缺的是資歷,只有把自己的資歷補齊了,才能在朝堂裡站住腳跟。
一般來說,職到待制以上,官到大兩省,便就不能夠按照磨勘法升遷了。但這絕不是說磨勘法不起作用了,哪怕到執政到宰相,相關資歷依然決定着每個人的排位和具體管的事務。同樣是參知政事,你比別人的資歷深,你的地位便就高,說話就比別人管用,上朝站班你就排在別人的前面。皇上諮詢意見,依然是以資歷深的優先。
王曾再次爲相,爲什麼呂夷簡願意心甘情願地把首相的位子讓給他?最簡單的就是王曾有更深的資歷,說話更加有分量。只是趙禎出於宰相相互制衡的需要,沒有答應罷了。即使如此,呂夷簡不拉幫結派,在政事堂裡依然壓不住王曾。
國家承平日久,官員的晉升都已經有了常規。任了哪個差遣,再任哪個差遣,一步一步怎麼升上去,是有路線可循的。官員結黨,最重要的便就是合力提早佔住有利的位置。卡住了那幾個關鍵位置,從此一步領先,步步領先。
三司事務繁忙,但在升遷中不是要害,轉運使、判官、副使這幾個職位,只要擔任過就可以。升遷路上最要害的是御史臺和諫院,以及舍人院,登上這幾塊跳板可以飛速提拔,遠比地方主官和其他衙門快得多。皇帝和宰執們,往往也是把自己看好的人安排到這幾個職位,對未來的朝堂局面進行佈局。
現在的知制誥李淑,就特別擔心宋祁宋庠兄弟比自己升得快。他們都是以文學著稱,一旦這兩個人先任了翰林學士,自己就被壓住。所以他千方百計,不讓這兩個人進舍人院,只要自己比他們早任過了知制誥,就可以比他們早進學士院。
徐平走不了那條路,趙禎即使有意栽培,也沒有辦法,只有讓他出去把缺的資歷補全。一是轉運使,再一個是知州,徐平必須把缺的這兩項補回來,未來纔有進入兩府成爲宰執的可能。補全的越早,越有機會。
或許,這纔是趙禎把徐平外放任京西路轉運使的本意吧。地方上不比朝堂,官職升起來就慢了,乾脆在自己離開之前先把職上去?
一個閤門衛士急匆匆地過來,對李璋道:“衙內,到你了,快去領賞錢!”
徐平奇道:“今天什麼日子?爲什麼發賞錢?”
“昨夜星變,今天大赦,官家出內藏庫錢賞賜在京將士。哥哥在這裡稍等,我去去就來。”李璋一邊說着,一邊急急忙忙地向閤門跑去。
星變?大赦?徐平心裡念着,心思百轉。
李璋領了賞錢回來,又陪着徐平說了一會閒話,到了時刻,把徐平送進宮裡。
進了延和殿,行禮如儀,趙禎吩咐賜了座和茶湯。
徐平這才擡起頭來看越禎,見他臉色發黃,無精打采的樣子,嘆了口氣:“幾天沒有見陛下,不想竟遇到這場災難!”
趙禎微微笑了笑:“養了幾天身子,現在已經感覺好多了。”說到這裡,指了指自己的臉部。“你這裡包得跟個糉子一樣,聽說是王太醫的手筆?感覺如何?”
“微臣這是皮外傷,看着嚇人,其實無礙。只是陛下這一場病,卻病在內腑,不像臣這麼輕鬆。陛下正當青壯,萬望保重龍體,疏忽不得。”
趙禎笑道:“怎麼,你也要跟朝裡的羣臣一樣,勸諫我嗎?今天宮裡的女人送出去近百,你就是勸我,也沒得送了。”
徐平搖了搖頭:“少近女色,朝臣所講已經極多,陛下必然心裡數,臣再講,無非是狗尾續貂,不如不講。臣要講的,倒是其他一些養生之法。”
“哦,說來聽聽。”趙禎有了興趣,身子向前探着問道。
“依臣所知,陛下之所以出現前幾天的病症,不只是因爲女色,還跟平時飲食有關。而且,大半的原因只怕是在飲食上,而並不在女色上。”
“這話沒有講過!——徐平,你不是故意用這種話來討我開心吧?”
徐平嘆了口氣:“臣的爲人陛下深知,何曾做過這種事?微臣要講的,是真地跟陛下身體密切相關。陛下若聽,恐有得罪的地方,萬望恕罪!”
“講,講,想講什麼就講什麼!不怕告訴你,這幾天再難聽的話朕都已經聽得多了!不只是朝裡大臣,宮裡從太后到內侍,天天嗡嗡嗡地在我耳邊說個不停!”
這情形想象得到,徐平不由面露笑意。一個大男人被天天說少碰女人,而且是每個人見了面就講,那份尷尬也不知道趙禎是怎麼忍下來的。
理了理思緒,徐平道:“陛下,恕臣直言,您這身子啊,着實是胖了些。胖的人容易犯病,就是平常人所說的富貴病,日常需要小心調理。”
“什麼胖人富貴病!沒聽說過!都說窮了瘦了容易得病,胖人怎麼也容易得病了!”
也是,這個年代對大部分人來說吃不飽飯是常態,胖了大多情況下都是身體健康的標誌。但這是對窮人說的,對錦衣玉食的皇帝可不一樣。
徐平道:“陛下,臣說的句句是實,有沒有靈驗,您試一試就知道了。我知道宮裡太醫必然有吐納導引之術,但對陛下來說,那些還遠遠不夠。因爲陛下一天到晚處理政務,又居於深宮之中,難以活動腿腳,病便容易日積月累。臣送陛下九個字,少吃肉,多吃菜,常運動。特別是那些油水大的食物,如肥嫩羊肉和海鮮之類,雖然味甘,但也大多有毒,對陛下身體尤其不利。”
趙禎皺着眉頭問道:“你說得真有道理?海鮮要少吃,太醫倒也說過。但羊肉溫補,怎麼也要少吃了?再說,爲什麼要多吃菜?”
就您這身子,少攝入脂肪、膽固醇,嘌呤更要儘量減少。可這話,怎麼解釋給趙禎聽?想了又想,最後徐平不由笑了起來。
雙手捧笏,徐平道:“不瞞陛下,臣對醫術一竅不通,但對養生略有心得。您的身子爲什麼胖了?因爲肉裡的毒素積聚太多,而菜解毒,正好相剋。以後只要少吃點肉,多吃點菜,就能慢慢調理過來。陛下也是不用擔心菜沒有味道,臣家裡頗有幾道青菜的青譜,味道極好,已經教過李璋,日後讓他獻上來就是。還有,陛下以後要多動一動,不能天天伏在案上。最好就是每天定好時刻,什麼時候進食,葷素搭配。什麼時候動一動,不管是蹴鞠也好,踢毽子也好,只要動起來就是養生。”
“你說的倒也不難,但有什麼道理也講一講啊。”
徐平兩手一攤:“臣着實難把這道理講明白,但一定有用處的。反正不難,陛下何不試上一年半載,如果身體好了,省多少麻惱?”
趙禎看着徐平大笑:“好,好,便就依着你試上半年!如果真地有用,我再行褒獎。——徐平,談過這些,我們該說正事了。”
徐平捧笏:“微臣現在滿心疑惑,不知道爲什麼突然就免了鹽鐵副使。”
“京城不易,讓你到外面散散心吧。”趙禎說到這裡,神情有些落寞。“我前些日子看你極想廢了西水磨務,而且好似在你看來,此事關係極大。不過,京城裡一舉一動牽連太多,此事着實做不得。若是到了外面州軍,你要做這些事情,只是舉手之勞而已。這一年來,你在三司的辛勞我看在眼裡,不想冷了你的心思,也不想你在三司做的事情半途而廢。其他各路都太遠,京西路地方近,洛陽到京城也方便,便就讓你到那裡繼續做三司未完的事情。我的身體不好,以後政務要多賴宰輔,你在三司也很難再做什麼,還是到外路去吧。”
聽了最後一句話,徐平纔算是明白了事情脈絡。
趙禎生了這一場病,不管是他願意不願意,一部分權力都要讓給宰執們。而離了趙禎的直接支持,寇瑊和徐平憑什麼擋住宰執的壓力?別說是繼續改革,就是守成也做不到。以後的日子,三司會越來越多地接到中書的命令,而不能夠自己作主了。
寇瑊丁謂餘黨的身份在那裡,一少了皇上的直接支持,三司就再也由不得他去作主。升他爲執政是對他一年辛苦的酬勞,真正目的還是讓陳執中去掌管三司。
陳執中雖然年齡也不大,但資歷深厚,又是陳恕的兒子,對趙禎有擁戴之功,這些加起來便可以守住這一年的成果。當然,最重要的是陳執中跟呂夷簡和王曾兩人都沒有什麼瓜葛,是趙禎的自己人。
王博文接替徐平也是同樣的意思,別看一樣是龍圖閣待制,王博文說話在朝堂上可比徐平有分量得多。這就是資歷的影響,話語權並不只跟官職有關。
而徐平到了京西路,可以繼續自己想做的事情。至於做什麼,趙禎現在實在沒有精力過問了,反正信任就是。
想明白這些,徐平對趙禎捧笏:“勞陛下費心,臣如何敢當?”
趙禎笑了笑:“你到京西路必然還有許多事情要做,爲了方便,朕不欲你居李若谷之下,破例升你爲直學士。徐平,你到京西路,可要漂漂亮亮地做事情出來,不要讓朕被人恥笑。二十多歲爲小龍,你是當朝第一人!”
“陛下殊恩,微臣愧領,必不負所望!”
說到這裡,趙禎已經感覺有些疲倦,對徐平道:“時候不早,若是沒有其他的事情,你便出宮吧。此去京西,明間太緊,你也要回家準備一番。”
徐平剛要謝恩告辭,突然想起來什麼,對趙禎捧笏:“臣剛纔在殿外,聽說因爲昨夜星變,今天大赦?”
“不錯。不過你不用擔心,楊景宗前次所犯之錯太過離譜,不在被赦之列。”
趙禎以爲徐平是擔心楊景宗因此被赦免,先說了出來。
沒想到徐平搖了搖頭:“陛下聖明,此等事自然是會妥當處置。不過臣提起此事跟楊太尉無關,是突然想起來,丁謂在道州許多年了。”
趙禎看着徐平,眉頭皺起來,沒有說話。
徐平又道:“臣自邕州回京的時候,路過道州,丁謂曾經前來拜訪。他已經是耄耋老人,再無當年爭權利之心,只想安渡餘生。”
趙禎沉聲道:“徐平,你想說什麼?”
“臣想說,丁謂如今餘黨盡去,不過一尋常老人而已。他一心念着的,是想在老去之前再回中原。依丁謂過往劣跡,自然不能允許他回京城,但不知是否可以讓他到近便州軍安置?比如光州唐州等地方。也了了他的心願,也不至於再回朝作惡!陛下大赦本就是聖德事,多此一項又有何不可?”
趙禎看着徐平,一時沒有說話。過了好久,才點了點頭:“你說得也有道理,如今丁謂黨羽星散,又能夠做出什麼事情來?念他往日勞苦,移近便州軍也是應當。”
丁謂只要向京城挪一挪,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心驚肉跳。不是看自己不順眼,想着要控制三司嗎?那便就讓丁謂離得近一點,看宰執們怎麼去想。
政事堂裡面,王曾或許是最不怕丁謂的,當年能扳倒他一次,現在這種局面自然就能扳倒第二次。但是呂夷簡可不同,什麼培植黨羽,獨攬大權,這都是當年丁謂玩剩下的。講起對人心的把握,對事情的敏感,包括做事的能力,人情冷暖,呂夷簡離着丁謂還有一段距離呢。
宰執們以後還是少操三司的心,給他們找個人來頭痛去吧。
(備註:仁宗的病和大赦都是史載有此事,不是故意安在這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