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士元低頭想了好一會,才擡起頭來道:“好,我暫且信你所說。只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此事大做,必然會在京城鬧到盡人皆知。三司徐省主多次說過不許貸錢給質庫一類,違者嚴懲!灑家雖然不是一般人物,又如何敢撩三司省主的虎鬚?可惜,前幾年劉太師做事不謹慎,在茶法上動手腳事發,從此不知去向。若是他還在,這事還勉強做得。“
厲中壇笑道:“太尉想得差了,此事何必要隱瞞?合理合法的事情,只管大大方方地去做就是!現在京師銀行裡有大把的錢貸不出來,正需要太尉這樣的人鼎力幫忙呢!”
“京師銀行我可以想辦法,只是三司那裡着實難辦!”
“太尉,在下說一句不當說的話,朝廷裡的事,什麼時候三司可以一手遮天了?三司省主雖然號稱計相,但終究還是歸政事堂裡的宰執相公管的。只要相公們點頭,京師銀行願意,三司又能奈何?至於開封府,那還不是太尉自家地盤?”
馮士元仍然猶豫不決,顯然是擔心引起嚴重後果把自己牽連進去。劉太師的下場就是前車之鑑,太平時呼風喚雨,一出了事,就屍骨無存。公吏的身份,從朝廷那裡搶食本就是以小搏大,要想長遠必須要小心謹慎,一個不小心,就把身家性命搭了進去。
厲中壇嘆了口氣:“我知道太尉在擔心什麼,乾脆把話說明白了吧。徐省主爲什麼不許銀行貸錢給質庫?因爲他建銀行,建公司,都是生財,斂財也是從天下的富人身上來。而天下的富人才有多少?本朝又不似以前,富人家裡也沒有成千上萬的莊客,不可計數的僮僕,鬧不出什麼事情來。真正讓朝廷頭痛的,是窮人活不下去,只要有人登高一呼,就應者雲集,攪動天下風雲。所以徐省主費盡心機想出來的辦法,無一例外都是不碰百姓的飯碗。而天下間什麼錢賺得最容易?太尉,自然是幫着有權有勢有錢的人家,去賺窮苦百姓的錢。莫要以爲窮苦百姓的手裡沒有錢,天下間他們的人數最多,聚沙成塔,這纔是真正的大錢。我們去開這些公司,就是把朝廷的錢貸出來,交到有權有勢的人家手裡,讓他們去賺窮苦百姓的錢。勢力之家如狼似虎,錢進他們的質庫,貸到百姓手裡,坐收利息是板上釘釘的事情,誰敢不還他們的錢?此事惟一可慮的,是這些權勢人家貪婪成性,不知收斂,最後要鬧出大案來,那個時候太尉只怕要被人扔出去做替罪羊。所以此事要成,關鍵是太尉要在開封府下功夫,前面沒什麼大事的時候,把質庫的所有案子都壓下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總之不要鬧到朝堂上去,便就萬事大吉。等到風頭不對,及時把這些公司全都關了,自己脫身。那個時候錢也賺夠了,質庫也不需要這樣來錢了,豈不正好?”
馮士元靜靜聽着,沉默好一會,猛地一拍大腿:“幫着權勢人家賺窮人的錢,這話說得明白!直娘賊,灑家這些年來不就是做的這種事?好,這錢爺爺賺了!你們兩人,只要幫着我做成此事,這一生的榮華富貴,便就已經攥在手裡了!”
徐平坐在案後,眉頭緊緊地皺在了一起,向對面的韓綜說道:“你回到京城也有些日子了,橋道司怎麼一件大的工程也沒有動工?這樣怎麼得了?!”
韓綜道:“省主,現在天氣酷熱,不是做工的時候。不說民夫受不了這熱,就是那麼多人聚在一起,這種天氣,如何防疫病就是難題。”
“大的工程做不了,小的難道也做不了嗎?京城那麼多街道,讓百姓把壞的地方重新修補,枯了的樹移掉,補新的樹上去。對了,道路寬的地方,可以學着御街,修上兩排窄窄的池子上,種花種樹嗎!把路隔開,走人的地方走人,行車的行車,不都可以?”
韓綜搖了搖頭:“那是開封府管的事情,我去拜會張知府幾次,他都說是天氣酷熱,不當勞動百姓。省主,該想的辦法我都想了,實在是現在不是動工的季節。”
徐平當然也知道這季節不合適,但又有什麼辦法呢?以前錢不管是在內藏庫還是在左藏庫,都看得緊緊的,生怕花一個銅錢出去。現在錢到了銀行,那就生怕錢花不出去。特別是現在是用舊錢換新錢的時候,總得有渠道把新制的錢散出去。最簡單的辦法,便是做大工程,廣招社會上的人手,直接用新錢結算工錢。這樣涉及的人多,散的錢也多。
想來想去,徐平只能無奈地道:“好了,此事就暫且放下吧,過兩日我去找張知府說說看。對了,你從陝西路回來,那裡現在的情形如何?党項那邊可有異動?”
韓綜道:“党項這幾年一直不安穩,擾亂邊境的事情一直有,只是沒有大弄,都侷限在一州一縣之地。這些西北蠻族,多少年來到內地抄掠慣了,好多官員都當党項還是以前的習慣,不放在心上。當然也有不少邊官,認定了党項幾年內必反。”
“反是一定會反的,党項那個樣子,不跟本朝作過一場,元昊這些年來的心思不就白廢了。現在惟一可慮的,就是戰事一起,大軍雲集陝西路,糧草供應不及。我查過這些年陝西路沿邊各州的賬籍,庫裡都沒有備下什麼儲備,大軍一到,糧草必須由內地供應。這兩年兩京之地錢糧廣有,並不缺乏,但是要運陝西路可不容易。”
韓綜道:“黃河漕運,一年五十萬石已經不容易,就是再怎麼用功,至多也就七十萬石到頂了。要是全部用起來,勉強可以支持十萬禁軍所用,加上陝西路本地所有,倒也並不是特別缺乏。要是提前幾年儲備,漕路還是夠用的。”
徐平苦笑:“要是能夠提前幾年準備就好了,可現在是不但不往陝西路運,每年還從關中運五十萬石的糧草到兩京。我已經上奏幾次,要改成向陝西路運,朝裡還沒有定下來。”
“若是省主認定元昊必反,還是提早準備得好。只要有數年積蓄,加上關中所產,支持西北幾年的戰事倒沒有大難。只是陝西沿邊各州,難的不是在這裡,而是關中的糧草怎麼運到沿邊去。下官在鄜延路和環慶路走的地方多,那裡山川破碎,溝壠縱橫,根本就沒有能夠行車的道路,運糧只有用驢騾和駱駝,要麼就是靠民夫背扛。下官本想修一條路出來,只是太過艱難,本路又不支持,終究沒有成功。涇原路和秦鳳路雖然也是山多,但沒有其他兩路那麼破碎,而且有大河流經,一是可用水運,再一個可以沿着河谷修路,就沒有那麼艱難。西北若有戰事,難的還是鄜延和環慶兩路。”
今年春天,在徐平等許多朝臣不住地念叨元昊將來必反的情況下,秦州知州終於帶上了兼管勾秦、隴、鳳、階、成州,鳳翔府路駐泊軍馬,秦鳳路正式獨立出來,陝西路形成了鄜延、環慶、涇原和秦鳳四軍事路的格局。不過沿邊的官員認識不一,有的人真地認爲元昊會反,積極準備,而大多數的卻認爲小題大做,元昊鬧不出什麼大動靜來。
關中沃野千里,物產豐饒,秦國賴此一統天下。一千多年過去,雖然現在那裡的環境不能跟秦漢時比,但組織好了,支撐二三十萬大軍並不是太過艱難。歷史上宋朝的財政無法支撐,更大的原因還是在效率上,錢不知道花到什麼地方去了。
軍國兩層皮,這是制度上的頑疾,不是憑着小聰明就能夠解決的。徐平可以運糧草進去,可以用新的貨幣來貿易,不需要像歷史上那樣不得不用鐵錢,但如果軍事花費的效率問題不解決,那裡的戰爭還是會成爲財政的無底洞。
宋軍打仗,因爲在軍事制度上,各種後勤保障單位基本沒有,糧草供應一直都是致命的要害。禁軍制度沿自五代,五代軍閥信奉的是因糧於敵,因糧於民,出軍需要的糧草主要靠劫掠,實際上跟北方部族打仗的後勤保障體系類似,就是沒有保障,需要什麼儘管出去搶就是了。入宋以後,軍隊作戰面對的是自己的百姓,再縱軍抄掠怎麼可以?軍制又不能大變,便就在原有基礎上修修補補,由縱軍抄掠改爲了向商人購買。這不是有意地讓商人蔘與到軍隊後勤中,而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制度上沒有其他的空間。
在向作戰軍隊運送補給這種事情上,商業行爲不可能像想象的那樣有效率,否則也就不會出現戰時軍事管制了。天文數字的貨幣漫天灑出去,到了誰手裡沒人說得清,搞不好很大一部分還進入了侵略者的口袋。結果就是前線的官兵沒吃沒喝,附近的州軍被搜刮得民不聊生,大量的糧草爛在了路上,有路子的人賺得盆滿鉢滿,國家財政無法支撐。
徐平對此有大致的認識,可有認識又怎麼樣?他的權限還管不了那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