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下馬,由姚縣令和鍾主簿爲前導,向河陰縣城走去。
河陰縣很小,從外面看起來就像是個土圍子。夯土的城牆只有一人多高,外面也沒有護城河,城門更只是由大塊的雜木板拼成,還不平整。
徐平看着都有些過意不去,這寒酸景象,連自己當年在邕州時的如和縣都不如。
到了城門處,守門的兩個老兵牙齒都快掉光了,在那裡站都站不穩。眼睛昏濁而無神,也不知道能不能看明白徐平長個什麼樣子。
一進城門,擡頭就看見前面的縣衙,再向上看一點,便看到了另一邊的城牆。
這巴掌大的小縣城裡,住上一兩千人估計都會擠得慌,真真正正跟個村子差不多。
河陰勉強算是中縣,主客加起來剛過一千戶。徐平看看身邊的二三十個官吏和公人,心中暗暗嘆了口氣,光養活這些人就不容易了。
這個年代可沒有中央財政轉移支付,窮那就是真窮,就連在這裡當官的都跟着受罪。但凡是有點路子的,都會想盡一切辦法從這裡離開。這縣令姚澤廣和主簿鍾回一看都是在選人階上熬了多年升不上去,想來都沒有什麼背景。
縣城南北只有一條街,也不用怕迷了路,進了城門沿着大道直行就好。
路是土路,城門到縣衙這麼重要的地段,竟然還坑窪不平。兩邊的房子大多都是毛坯草房,門檐低矮,只是偶爾有兩家開門做着生意,其他的只是平常住戶。看來這縣裡的商業也不行,客棧都沒幾家,必然也沒有往來客商了。
徐平一路走着,一邊觀察着縣城裡的景象,暗估量着縣裡的情況。
走不多遠,便就到了縣衙跟前。
這縣衙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建造的,看起來已經破舊不堪,就連大門上的漆都已經剝落。後面房子的屋頂上,不但長滿雜草,甚至還有幾株小樹生了出來。
縣衙門已經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都湊在那裡看稀奇。想來這裡多少年也沒什麼大人物過來,偶爾來一個,便跟來了馬戲團一樣。
姚澤廣吩咐着差役攔住看熱鬧的百姓,一邊陪着笑請徐平進了縣衙。
進了門,姚澤廣對徐平道:“待制,這一路上鞍馬勞頓,下官在後衙花園裡備了薄酒,不知是現在用膳還是先休息一下?”
徐平道:“滎澤縣到這裡不過二三十里路,說不上勞累,便先用膳吧。”
姚澤廣得了吩咐,急忙讓身邊的人去安排。
繞過前面官廳,從花廳進了後衙,當面先是一個小院子,裡面栽了些花樹,一個涼亭周圍栽了幾蓬修竹,就是姚澤廣口中的後花園了。
把徐平讓到涼亭裡,上位坐了,姚澤廣便起身張羅着上酒上菜。
這小縣可比不了其他的大地方,衙門裡也沒有什麼得力的人手使喚。徐平冷眼看着,姚澤廣來來回回使喚的就是兩個人,一個五十多歲,面色黎黑,另一個看起來二十多歲,長得白淨。這兩人身上的公服竟然還打着補丁,身份可想而知。
這種小縣,衙門裡要想過得順心自然是要吃大戶的,把鄉間有錢有勢的人抓來當差。世間重役莫過於里正衙前,這可不是說說的,尤其是衙前,要給縣裡的官員辦各種事情,還要自己搭錢進去,一個不順心就讓你苦不堪言。想起前世看過的《水滸傳》裡宋江在縣裡做押司,還要跟父親脫離父子關係,就是怕有事連累家裡。
就在今年,因爲衙前差役惹起的事端太多,纔剛剛改了兩年之後如果無過犯,可以補爲三司軍將,從此吃上皇糧,由公人變成有編制的公吏。姚澤廣來來去去用的這兩個明顯不是大戶人家來服役的,徐平心裡就覺得奇怪。
不大一會,雜吏上了茶上來,姚澤廣道:“待制見諒,這裡偏遠小縣沒有什麼招待。這茶還是州里發下來作折支的,聽說是用的邕州茶法,不知可合待制口味?”
徐平知道這是方天巖行了新茶法後,京西路的北部用新茶代替了舊茶,一些地方貢物和官府科買的貨物,便用這新茶做報酬,也流到了河陰縣這裡。
端起茶喝了一口,徐平點點頭:“這茶也還好,有清香氣。”
在一邊一直沒插上話的鐘回好不容易找了這個機會,忙顫着聲音道:“待制能夠下得去口,不嫌棄我們粗鄙就好。”
徐平見他已經到了年老昏花的年紀,笑着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姚澤廣忙活了一會,才安排妥當,兩個雜役託了兩盤幾樣蔬菜過來放到桌上,又取了兩瓶酒開了,給衆人滿上。
徐平看桌上的菜,都是常見的菜蔬,嫩藕竟然還做兩盤裝了。這個季節吃藕就已經是不應該,這裡還當個寶貝拿來待客。
姚澤廣起身對徐平道:“鄙處偏僻小縣,除了每年州里通判下來,多少年都再也沒有上面官員到縣裡來。縣中父老聽聞待制光臨,喜悅非常,不知——可否讓縣裡的耆老過來同坐,聆聽待制教誨?”
徐平勉強擠出笑容,對姚澤廣道:“這是好事,本官這次下來,自然該問民間疾苦,正要向耆老們討教,來了同坐豈不正好!”
姚澤廣謝過,急忙讓身邊的人到外面喚人進來。
迎接酒宴,照常規本就要有當地的長者和頭面人物相陪,姚澤廣還專門詢問,這耆老只怕不是什麼正當來路。徐平對這個地方的情況心裡已經犯嘀咕,處處都透着跟一般地方不一樣的古怪,自己只能加倍小心。
不一刻,所謂的鄉間耆老從外面進來。
當先的一個是滿頭稀疏白髮,走路發顫一不小心就被風吹走的老人,看起來也不知道多大歲數了,由一個年輕的後生扶着。
後面兩個,當先的晚名三十多歲的壯漢,滿臉橫肉,剛進五月的節氣,他身上卻只穿了件光臂坎肩,走路張着雙臂,虎虎生風。別人一個看起來五十六歲的樣子,頭花開始花白,又黑又瘦,山羊鬍子,惟有一雙精明的小眼睛又黑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