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沒毛蟲,杜二面帶微笑。閒漢有閒漢的生存法則,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手足斷了不可再生,衣服則常換常新。所以他們都特別講義氣,一旦在圈子裡沒義氣名聲臭了,任你天大的本事也混不下去。而只要有了地位,還會缺女人嗎?良家女子自然不會招惹這些人,但那些唱曲賣唱的,卻要靠着這些人撐腰。
這種思想與道德無關,他們的生存環境註定了只能如此。閒漢能夠過得好,要麼做的是違法犯科的勾當,要麼就視道德如無物,天怒人怨。這些事情如果傳出去,天地之大也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必須要講義氣,圈子裡守住自己的小秘密。
對於閒漢來說,他們跟正常的社會有完全不同的道德觀與世界觀,別人眼裡罪大惡極的事情,可能在他們眼裡稀鬆平常。而他們視爲理所當然的,很可能爲社會所不容。
最能表現閒漢世界價值取向的便就是勾欄瓦肆裡說的好漢故事,那些說書人就是靠着這些人生存的,自然會迎合他們。在那些故事裡,看到別人有錢,便就搶來自己花,搶到手沒有事發就是自己的本事。看見哪個小娘子長得好看,便就搶過來睡了,死心塌地跟着你做個壓寨夫人也是你的本事。如果女人不願意跟你,反會被人恥笑,但絕不會說強搶民女不應該。一旦穿州過縣出門在外,路上的店除了賣人肉包子還是賣人肉包子,在這些人的眼裡,這些事實在是稀鬆平常。有錢不賺王八蛋,只有這些沒本錢的買賣才能顯出好漢的手段,辛辛苦苦起早摸黑勤儉持家那是好漢做的事嗎?只有守住自己的幾畝薄田的懦弱村夫纔會那樣做。再者說了,晚唐五代的軍閥吃人的不少,遺風尚在。中唐安史之亂後奚族人張茂昭爲節度使,最喜歡吃人,後來入朝爲官,別人問他還吃不吃,他說了一句“人肉腥且韌,爭堪吃”。死後封贈太師,史稱忠賢,可算是此輩楷模。直到宋初,跟隨太祖征戰的大將還有吃人的,此後朝廷崇文抑武,纔算是把這風氣基本禁絕。
不管是開封府,還是京西北路、陝西路、河東路、河北路,閒漢們做好人便就去從軍當兵,做壞人就在民間爲盜爲匪,這是他們的常態。強盜想着做得大了被招安,殺人放火受招安本就是當官捷徑,官軍則想着不如意了便就到山上落草爲寇,思想都是相通的。
兵與匪的生存狀態其實是相通的,特別是禁軍,由於都是僱傭軍,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從來不知道稼穡勞作,思想上有着共通之處。其實閒漢最多的地方,本來就是城市繁華的中心,再一個就是禁軍大營在的地方,很多禁軍本來就是閒漢。
沒毛蟲因爲兄弟不給錢,不能討好看上的女人,心生怨恨,這是他們這種人最最忌諱的事情。杜二雖然是閒漢圈子的邊緣人物,聽了他的話,也從心裡瞧不上他。
不過杜二的臉上還是堆滿笑容,對沒毛蟲道:“這就是童大和病尉遲做得不對了,所謂飽暖思***如今你們日子過得好起來,酒肉不缺,身邊怎能少了女人?女人是個嬌貴的東西,養着就得花錢,只有吃得好了,住得好了,才能順人的心意嗎——”
“可不是!”沒毛蟲一拍桌子。“員外這話真是說到我的心裡去了!現在我們兄弟,說富貴雖然比不上城裡那些王公高官,但也不是尋常百姓可比,若是再去找那些粗蠢不堪的村婦,豈不是惹人恥笑?可你要找那些知冷知熱,會說閒話唱曲的,可不就得好吃好喝地養着?酒樓裡的映鵑員外是知道的,雖然沒有十分顏色,可我就貪她細皮嫩肉,特別是說話細聲細語,她的話我一聽在耳朵裡,哎呀,真是骨頭都酥了!”
杜二微笑道:“兄弟是個明白人,女人是拿來睡的,只長一副好面孔有什麼用?那個映鵑我也看在眼裡,一直想着疼愛她,沒想到被兄弟佔了先。兄弟好眼光,哈,哈,哈!”
沒毛蟲搖着頭,口裡嘖嘖讚歎:“好啊,晚上有這麼一個人摟着睡覺,那可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我活了幾十年,今天才有這般享受!”
“應該的,你們現在不是發跡了嗎,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好婦人,都該享受。”
沒毛蟲搖着頭髮回味了一會與映鵑小娘子在一起的銷魂滋味,想起手裡沒錢,重重嘆了口氣:“可這種女人,員外是知道的,那都是要錢堆起來!唱曲的嗓子細,一點差的都是吃不了的。更不要說穿的要是綾羅,戴的要是金銀,還有那些胭脂水粉,哪一樣不都是要大價錢!吃的穿的有了,總得有個好地方住吧?員外,你說我可曾有一點過份?”
杜二連連擺手:“沒有,沒有,兄弟做的都是應當。哎,只是童大這個人,以前落魄的時候就跟你和病尉遲不一條心,只是跟着你們混口吃喝罷了。現在富貴了,自然也不會想着你們。錢財都是他掙來的,怎麼會甘心分給你們兄弟?”
“哼,也不會,病尉遲大哥就與我不一樣,童大的錢財都是隨便他使用!”
“都是一般兄弟,怎麼這樣?有福同享,錢財該兄弟們隨便用纔是!”
沒毛蟲搖了搖頭:“他們無非是嫌我這個人腌臢,上不了檯面,不會跟那些富貴人家打交道,丟了他們的臉面。現在他是大官人,看不上當年的兄弟了。”
杜二心裡嘆氣,我要是有你這麼個兄弟,早就找個地方挖坑埋了,哪裡還由得你在這裡說三道四?錢沒有少花,還落個埋怨,也難得童大郎有這個耐心。
等沒毛蟲發泄了一會,杜二才道:“對了,兄弟剛纔說,要多少錢來着?”
沒毛蟲一愣,不知道杜二是什麼意思,隨口道:“二十貫,且憑個房住。”
杜二笑了笑,從袖子裡取了一個小銀鋌出來,放在沒毛蟲面前:“這個官銀小錠,足夠兄弟憑房使用了。剩下的,置辦點看得過眼的傢俱,給映鵑買幾件像樣的衣服。”
沒毛蟲看着桌子上的銀鋌發怔,一時腦子轉不過彎來。
徐平要求銅錢入戶等,導致了京西路銀價上漲,現在一兩白銀可以換到兩貫銅錢。官方的銀錠都是有固定重量的,小錠二十五兩,大錠五十兩,百兩以上的市面上就難以看到了。富貴人家大多還不習慣到錢莊去交割大筆金錢往來,有的交易也不合適,金銀用得便就多了起來。現在可以直接當錢使用,不需要再去金銀鋪兌換了。
在沒毛蟲的心裡,雖然對杜二的印象不錯,但也知道他不是個大方的人。前幾個月連酒肉都捨不得,還是個開酒樓的呢,現在突然願意掏這麼一大筆錢,總覺得是自己眼花了。
見沒毛蟲在那裡發怔,杜二微笑着把銀錠向前推了推:“兄弟先拿去應急。”
杜二愣了一會,一把按住桌子上的銀錠,口中道:“怎麼好讓員外廢錢?這怎麼使得?”
“就算是我給你和映鵑小娘子的賀禮。當然,兄弟知道我的手頭也不寬裕,這銀兩隻是借給你,過些日子手頭寬裕了,再還給我就是。”
沒毛蟲把銀錠按了一會,感受手上傳來的涼意,過了一會才道:“這,員外,我身無長物,沒有什麼抵押,怎麼好拿這些銀兩?”
杜二笑道:“兄弟現在是什麼人物?區區一錠白銀,還用什麼抵押?你的名字,便就值幾百兩金銀,這一點算得了什麼!”
見到錢,沒毛蟲的魂就丟了一半,聽了這話,把銀錠儘快地抓起塞進懷裡,快得杜二都沒看清他是怎麼做到的。
塞好了銀兩,沒毛蟲纔對杜二拱手:“員外今日盛德,我銘記在心!以後有事情但管吩咐,風裡來雨裡去,哪怕是殺人放火,灑家也與你幹了,絕沒有二話!”
杜二笑道:“我就喜歡兄弟這副耿直脾氣,這纔是江湖上敬佩的好漢!好,等以後我這裡有了生意,一定叫上兄弟,一起富貴!”
江湖好漢說的生意,當然都是沒本錢的,不是偷就是搶。沒毛蟲這些日子跟在童大郎和病尉遲身邊,看着他們老老實實做生意,那些事情自己又不懂,早就憋得壞了。現在聽到杜二的這一番話,好像一下子好日子又回來了,大喜過往。
“哥哥但有吩咐,小弟定謹遵號令!”
杜二在的就是沒毛蟲這句話,童大郎幾個人在自己酒樓裡做着天大的生意,自己豈能不分一杯羹?沒毛蟲這種混人,到時還不是任自己擺佈?
一時心中歡喜,杜二便就想喝杯酒慶祝。端起桌上酒杯倒酒,纔想起這是從酒樓裡拿出來給沒毛蟲喝的,只怕跟那隻肥雞一樣,都是客人吃喝剩下來的。
見沒毛蟲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杜二隻好強忍着心裡的噁心,在杯裡倒滿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