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氣氛有些緊張,衆人好一會不說話。最後杜衍道:“四十前澶州誓約,本朝使節已經講得清楚,銀絹以助太后之費。時移事易,此一注錢是斷不可能再給了,北國欲重定誓約,此事便不能再提。不然,以後邊境再無安寧。”
劉六符看了衆人一眼,明白這一點是宋朝宰執的共識,沒有任何商量餘地。不過就此答應下來,他回去又無法交待,只好道:“此事以後再議,總能想出兩全其美的辦法。”
徐平道:“辦法已經告訴過你們,可以用銀絹買馬。每年三十萬銀絹不變,按市價你們賣馬即可。幽雲十六州本爲漢地,現爲北朝所有,雖非本朝之事,但恢復故土,卻是天下之義,朝野懸望。兩國議和,本朝已失大義,萬民嗟嘆。再白白給你們銀絹,朝廷如何面對天下百姓!兩國要和,就把話說得清清楚楚,不要妄想不義之財!”
此話一出,不但是劉六符怔住,就連其他宰執也怔在那裡。
山前山後十六州,宋朝自立國就志在恢復,契丹對此也是心知肚明。但在正式的交往當中,除非宋朝決意北伐,不然此事是不提的。領土爭端,最容易起紛爭。在兩國再次議和的時候,徐平把這件事明擺出來,一下子讓和談再無法繼續下去。
沉默良久,劉六符道:“相公,幽雲十六州,本國得自晉高祖皇帝,此事甚明——”
“石敬塘年納帛三十萬匹於北朝,你們一再要本朝每年三十萬兩匹銀絹,是以本朝爲後晉耶?以天子爲兒皇帝耶?學士,我話說明白,此事再提,河朔永無寧日!”
石敬塘向契丹借兵,不但是割讓了幽雲十六州,還答應年納帛三十萬匹,宋朝歲幣的三十萬匹兩銀絹實際上是從這裡延續而來。四十年過去,很多朝臣的說法,當時派曹利用去契丹議和,真宗皇帝伸出了三根手指,是覺得可以三百萬,最後談到三十萬讓他喜出望外。這只是爲了面子的遮掩之辭,實際契丹延續的就是始自後晉的三十萬這個數字。宋朝延續兒皇帝石敬塘的歲幣,實在太過丟人,編了些故事出來。現在實力改變,徐平把話挑明瞭說,再提這三十萬銀絹,就是契丹把宋朝當兒皇帝,只有打到底了。
時機不合適,十六州可以暫時置之不理,契丹再糾結三十萬的銀絹,那就只能打,誓約不可能再立。這是宋朝君臣商量過的最底線,不過徐平在劉六符面前直接相告,不再找各種藉口。現在就是比拼國力定和約,任何說辭再無意義,斷掉契丹的僥倖心理。
劉六符知道此事再無挽回餘地,一時不語。過了一會,才苦笑道:“相公,此事縱然你們不許,也無需如此直率。話說到這裡,我回朝稟奏,都不知道如何開口。”
徐平緩緩道:“子曰,匿其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幽雲十六州就在那裡,天下百姓就是要恢復故土,此事人人心知肚明。爲百姓計,不欲起刀兵,是以兩國要盟誓立和約。爲了議和,把這天下之怨避而不談,是爲匿怨。匿怨議和,吾等豈不羞恥!”
劉六符張了張嘴,終究沒有說出話來,坐在那裡滿面尷尬。杜衍等一干宰執,也都沉默不語。過了一會,衆宰執纔回過味來。銀絹不給了,是因爲現在宋朝軍事上佔上風,當然不可能再花錢買平安。以前不提的收復幽雲十六州這次明確提出來,是佔住大義,讓契丹明白,兩國議和宋朝是做出巨大犧牲的。把兩國領土糾紛暫時放到一邊,宋朝是要讓自己的百姓失望的。失民心,這可是巨大的政治讓步,契丹再提其他條件就不用議和了。
談判時道義很重要,佔住大義的一方,會有一定的心理優勢。道義上讓步了,經濟和軍事上就不可能再讓,徐平把契丹通過議和獲得經濟好處的路徹底堵死。
與契丹相比,宋朝有經濟上的優勢,通過平等貿易,這種優勢會擴大。契丹無法離開宋朝的絹帛等貨物,山前幾州的絲綢紡織業還很落後,無法滿足國內需求。反過來,契丹沒有宋朝必須的物資,特別是滅党項收復河西地區就更是如此,貿易對宋朝可有可無。
徐平一直在提醒劉六符的,現在是契丹求着宋朝議和,如果他還沒轉變過思想來,那回去想明白了再來談。正在進行軍制改革的時候,宋朝確實還沒準備好北伐,但攻不足防守是有餘的。不議和無非是斷絕貿易,在邊境地區對峙而已,宋朝已經準備好了。
條件合適,徐平不介意重定誓約。保持邊境和平,同時進行雙邊貿易,兩國再次進入一個平穩發展的階段。兩國的經濟差距會越拉越大,早晚有一天,貿易會讓契丹國內難以爲繼,他們還是要撕毀誓約。那個時候,戰爭就水到渠成了。
劉六符沉默許久,拱手道:“相公說的也有道理,匿怨而友其人,夫子不恥,我等又何必如此。不過,貴國公然宣稱有意燕雲,人心難安。此事如何,我要回去稟奏。”
徐平點頭,臉上露出笑意:“此是人之常情,如此大事,學士難一言而決。好了,公事便就如此,候學士北返,得了旨意兩國再議。學士南來,路上辛苦,不必急着走,在大名府住上些日子,讓我等盡一盡地主之誼。”
杜衍出了一口氣,也對劉六符道:“相公說得有理,學士不必着急離去。大名府不比開封城,不必講虛禮,我們輪流作東,談經論文,豈不美哉。”
劉六符也不想急着走,契丹確實是急着要定誓約,動不動點集幾十萬兵馬,這樣折騰下去,不用兩三年契丹就無法撐了。宋朝的意思,劉六符派人送信回去就是,契丹決定了應對辦法,無非是再派一個使節來好了。劉六符正榜進士,詩文精通,在契丹能夠坐在一起議論文學的人太少。來了一趟宋朝,這麼多文學大家聚在起,是個難得的機會。
一邊陪伴的富弼道:“北京晏留守傳了話來,過兩天欲要宴請學士,此等盛情,學士萬莫推辭。學士不如便就在大名府住些日子,靜候國內消息如何?”
劉六符順水推舟:“如此自然是好,只是打擾諸位。”
徐平道:“常聽人言,學士是北國一等一的文學之士,有此機會,正該交流切磋,何來打擾之說。行朝公務不似京城繁忙,最近天氣又涼爽下來,正好與學士親近。”
杜衍等人也一起幫着說,讓劉六符暫時留下,等契丹國內的消息。
劉家作爲燕地四大家族之一,劉六符對契丹的忠誠自然無疑義。不過,他終究是個漢人,又是個讀書人,內心深處對宋朝沒有敵視的態度,是真正當成兄弟之邦的。特別是在契丹難找談論文學的志同道合之士,到了宋朝與衆多文學大家坐在一起,在他看來是個難得的機會。現在大名府裡,頗有幾個他視作偶像的文學大家,很想見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