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初晴,天氣寒冷異常。中午在太陽下化了的雪水到了晚上就凍起來,清晨的道路又硬又滑,不小心就要摔一跌。北方呼嘯着掠過大地,卷着雪花沒頭沒臉地撲到人的身上。
徐平騎在馬上,小心翼翼,生怕一個不小心馬蹄打滑出意外。譚虎乾脆不騎馬了,親自爲徐平牽馬,一腳高一腳低地踩着地上的冰碴。他的靴子底加了防滑的鐵刺,倒是不擔心會滑倒,只是走起來格外費力。
天上的雲層不厚,卻層層疊疊佈滿了整個天空,雲後的太陽只有個大致的輪廓,看起來半死不知的樣子。遠處的沼澤地裡偶爾飛起一羣大雁,也不知道他是要向南飛還是向北飛,還是就準備留在河南府周圍過冬。
已經到臘月了,徐平不敢再拖,抓緊時間到孟州巡視。若是不抓緊時間把這件事情做了,一個意外拖到年後,可就會惹來不少麻煩。巡遍屬下州縣,這是轉運使司的正職,其他事情不做也不能把這事情耽誤了。
到了偃師縣過了一夜,第二天翻過北邙山,便就到了黃河邊。孟州浮橋是連結黃河南北的重要通道,這個季節正是枯水期,水流平緩,浮橋暢通無阻。
李參早早就帶着孟州官員迎在了浮橋邊,見徐平一行到了橋中間,急忙上前迎接。到了對岸行禮罷,引着徐平到了孟州驛館。
孟州是黃河漕運的要地,中原地區北上大多要經過這裡,驛館規模很大。這個季節天寒地凍,又有冰雪,商旅斷絕,驛館顯得空蕩蕩的。
安頓下來,李參對徐平道:“都漕,看看天色過午,已經不早了。你歇息一下,我安排人準備酒菜,就在驛館裡爲你接風洗塵。”
徐平擺了擺手:“這些虛禮免了,這種天氣,我帶來的人只怕都不想在孟州多待。你命令州里屬吏準備公文,明天一早開始稽覈,今天讓他們回去忙吧,不要麻煩了。對了,晚上你過來,我們喝杯酒說些閒話,其他官員就不必了。”
李參應諾,回頭吩咐驛丞按徐平的話做,尤其晚上不要打擾了巡視人員的休息。
徐平又道:“還有,你派個屬官,帶種世衡到河清縣去。那裡白波發運使司,一樣要去查驗。他去把事情做了,等到我離開的時候,再去拜會文郎中。”
李參應了,轉身吩咐州里的推官,帶着種世衡去河清縣。
河清縣即是白波,是白波發運使司的駐地。此時三門白波發運使司合二爲一,發運使正是文彥博的父親文洎。一般所講的在轉運使之上的發運使是江淮發運使,總東南六路的錢糧,以及進京的漕運。三門白波發運使雖然也稱發運使,但不是路一級的機構,只跟州級相當,是在徐平之下的。不過同年如兄弟,因爲文彥博的關係,文洎算徐平的長輩,到了孟州,徐平是要去登門拜訪的。
送走了種世衡,徐平纔回住處,洗漱罷了,換了便服,略作休息。
天一直陰沉沉的,也不知道早晚,等到徐平醒來,太陽已經落下山去了。
得了徐平的吩咐,李參沒有大擺筵席,只是自己守在驛館裡。李迪是前宰相,沒有出城迎接轉運使的道理,而徐平巡視治下,按條例也不能進城,只能靠李參忙裡忙外。
洗了把臉,徐平推門出來,見李參站在自己門前的樹下,正看着遠方的天空出神,急忙問道:“李通判早已來了嗎?怎麼不讓譚虎通稟一聲?”
李參拱手:“都漕一路辛苦,怎麼好打擾了你的清靜?這一場大雪甚是難得,我一個人站在這裡看看雪景也是好的,再說也是剛來,並沒有站多久。”
兩人客套幾句,李參才道:“都漕不喜嘈雜,今夜便就不擺筵席接風了。我這裡準備了兩隻肥豬,幾罈好酒,與都漕小酌幾杯,以解路上疲乏。”
孟州的豬肉可算是天下第一,確實風味獨特,自從到河陰吃過一次,徐平也是念念不忘。這可不僅僅是他前工業化飼養的豬和土豬肉的區別,還有這特殊豬種的香味。畜禽的品種是變化的,並沒有千年不變的道理,在徐平前世,大規模飼養的豬種基本都混入了歐洲野豬的血統。歐洲的豬種體格大,肉如柴,豬肉產量上去了,肉質總是差了一點。真地要講,這孟州的豬應該是跟他前的一些香豬類似,可惜他前世卻沒有那個口福去嘗一嘗。
就在驛館後園的一株大松樹下,放了桌子,徐平與李參兩人對坐。一邊譚虎侍立,驛丞則帶着幾個驛卒整治酒菜。
孟州豬肉口感細嫩,烤了吃最是香美。就在桌前生起一堆大火,把豬肉切了大塊,架在火上燒烤。徐平見煙熏火燎,有些不雅,讓他們切了薄片,打塊鐵網放在上面。
溫熱了酒,譚虎給徐平和李參倒滿了酒。
李參舉杯道:“都漕遠道而來,如此寒酸,下官心中委實不安。且滿飲此杯!”
兩人飲了酒,徐平笑道:“清臣,我們自在河陰縣相識,也有些年歲了。你我之間不須拘謹,客套話能免就免了。運使巡視州縣,本就要輕車簡從,若是熱熱鬧鬧歌舞飲宴,不說別人,李相公心裡只怕就要不高興。如此最好,我們兩人對酌,圖個清靜。”
李參謝過,兩人又喝了一會,才道:“都漕,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徐平把筷里正挾着的肉放下,讓李參有話直講,不需要有顧慮。
李參嘆了口氣,才道:“這一年,若說上半年吧,考較錢糧,孟州也不算差。但到了下半年自棉布上市,特別是絹帛價跌,孟州庫裡着實虧欠了不少。都漕此次來,只怕孟州在京西路會很難看。其他州府的錢糧我也大多知曉,孟州確實差得太多,說起來是因爲這裡沒有行新政,但差了就是差了。都漕去年曾經說過一年一考,今年考得會格外嚴厲,不知道有什麼說法沒有?我無所謂,李相公元老重臣,若是重了,他的臉面難看。”
徐平看着李參,沉默了一會才沉聲道:“你既然問起來,我便就直說。去年說一年一考不是虛言,話出了口總得去做。如果今年孟州的錢糧特別難看,我會上書朝廷,州的主貳降一官。你因爲做其他事的功勞,可以功過相抵,李相公只怕躲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