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的中間放了一盆炭火,紅紅的火光看上去就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
徐平靠着火盆,手中拿了一本《孟子》在看着,已經入神。
火盆的另一邊,秀秀正在做針線,給徐平縫製新衣。
今天已是十一月十一,而到十三就是冬至了。此時的冬至是大節,與上一個大節寒食相隔了半年多,朝野上下都重視無比,規模與新年相差不大。就是再窮的人家,到了這個節日都要做一身新衣,反而新年由於離冬至太近,經常就不做了,所謂肥冬瘦年。
徐平的新衣本是張三娘做好了送到莊裡來,用的上好的絲綿做的冬袍。但徐平莊子周圍生的有棉花,只是數量不多,種子被徐平收起來,留待以後擴大種植規模,收的棉花便分給了莊子裡的人,做身冬衣穿。秀秀小心眼,把最好的棉花自己收起來,收拾好了給徐平做身棉衣。
本來徐平也以爲棉花是個好東西,巴巴地送給張三娘,讓她給一家三口都做件棉襖。誰知張三娘根本看不上,都分給酒樓的兩個主管了。徐平想了想才明白,就是棉花盛行的年代,上層社會又什麼時候流行穿棉襖了?又厚又重,行動一點都不方便。他們都是蠶絲、鴨絨、毛皮穿在身上,又暖又輕。只有窮苦人家纔會當寶,棉花可比他們以前用的破布爛麻、葦紊碎草好得太多,能夠輕鬆抗過冬天的嚴寒。徐平還特意分給了秀秀家裡一些,讓她們家裡也能過個暖和的冬天,爲了這事,秀秀的父母還專門來莊裡謝過徐平呢。
這個時代棉花的最大價值是織布,福建路種棉花多年,織出的棉布還是很有名的,又輕又薄,貼身柔軟,算是珍品。不過徐平還沒有着手織棉布的事,一是莊子周圍棉花本就不多,再一個此時的開封地理也不適合種植。
長時間一個動作不變,徐平覺得靠向火一邊的手被烤得痛,便換了個姿勢。恰好秀秀停了手中的針線看見,便問徐平:“官人,明天我們是一早就出發嗎?我總是覺得有什麼東西忘了帶似的。”
徐平笑道:“你沒出過遠門,是這樣的,瞻前顧後,疑神疑鬼。等以後去的地方多了,也就好了。”
秀秀有些不好意思:“可不是,我長這麼大,還是好些年前爹爹帶我去過一趟中牟縣,就再沒出過遠門了。明天我們可是要去京城啊,都說京城繁華得跟神仙住的地方一樣,不知道到底是個什麼樣子呢?”
說完,神色裡有些嚮往。
徐平看着她的神色,覺得好笑,對她道:“等明天去了,你自己去看就是。反正也沒什麼緊要的事,我帶着你轉遍東京城。”
秀秀聽了,便坐在那裡託着腦袋,幻想着京師的繁華。
李端懿終於辦完了所有的手續,把白糖鋪子開了起來。店裡請了三個主管負責日常的經營,但徐家和李家還要各派一人監管。徐正日思夜想要回到東京汴梁去,有了這個由頭,立刻就決定自己親自去看鋪子,白沙鎮上的一間酒樓一間酒鋪全部委託給了譚本年和陸攀兩人。徐平因爲要在莊子裡精製白糖,便不常駐京城,順便看着白沙鎮上的產業。
至於燒煉藥銀引起的風波,張源和吳久俠早已遠遁,不知所蹤。馬家的小舍人馬直方倒是命大,沒被張源一鐵笛打死,被家裡人救了。不過雖然生命無憂,卻被張源一笛子打成癡呆,不能再害人,算是罪有應得。因爲馬直方前幾個月與張源兩人牽扯太深,又在羣牧司的地方私設田莊,渾身都不乾淨,馬家並沒有聲張,只是暗地裡託人打聽張源和吳久俠的下落。他家裡的至親好友也有人在關中爲官,不會讓張源兩人安生了。
張源兩人逃走之後,秦懷亮自知事發,不知逃到了哪裡。洪婆婆又驚又嚇,一根繩子了結了自己性命。秦懷亮逃後,白沙的周監鎮也受了牽連,被罷去了職務,充到了廂軍中去。他娶的那個小妾被附近一個員外買去,因爲曾經服侍過官宦,據說那個員外還很寵愛。
這件事情了結之後,徐平莊子周圍可以說是一片太平,生意也是興旺,徐家可以說是正處於好時候。
李端懿幫着別人訂的五輛三輪車已經交貨,徐平因爲好奇,跟着去看了一次。見了李端懿車子的模樣,才知道這些人爲什麼肯花大錢。那輛車子李端懿送給了母親大長公主,進行了徹底改裝,上面描龍畫鳳,各處精雕細刻,既大氣又不顯得張揚。京城的路好,這車子行駛得剛剛好,由人力駕駛,而且操控系統也到位,不像馬車牛車一樣既顛簸又難以駕馭,剛好適合婦人和老年人乘座。大長公主的座駕一出去,就引來了幾家地位差不多的貴人眼饞。因爲都是買來孝敬老人的,也沒人在乎多花幾個錢。不過他們的車子只有底盤還是徐平原來的設計,結構和裝飾早已按照這時人們的審美改裝過了。
家裡諸事順遂,徐平也靜下心來,好好讀書,準備下屆的科舉。國爲科舉的時間不定,按說是應該年年舉行的,所以每到年初朝廷都會發一道詔書,今歲權停貢舉,大家就知道推到下年去了。徐平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科,只好預先做着各種準備。
秀秀坐在那裡幻想了好一會,纔回過神來,對徐平道:“官人,這夜還早,枯坐着卻是熬人,我去點杯茶來給你吃罷。”
徐平卻喝不過這個時候的茶,對秀秀道:“茶就算了,你去拿點瓜子花生來我們嗑着打發時間。”
花生還是秀秀剛來的時候帶給徐平的,聽了這個建議,立刻高高興興地出去了。
今年莊裡種了接近有二十畝花生,收來的花生米也有五六千斤,除了留種子,徐平大多都讓榨了油,作爲莊裡下年的食用油。還有幾百斤,都是挑的好的,留着平時炒了零吃。
自從那晚聽了田四海的話,徐平便就開始留意起一年多季的事來。此時的中原荒地雖然多,但架不住兩季中有一季官府不收賦稅啊,這個利益可就大了。在適宜種植的兩季作物中,徐平首選花生。原因很簡單,這時比不得他前世,沒有化肥工業,兩季作物必須要注意不能爭地力,高產的玉米紅薯土豆之類首先排除。花生屬於豆科作物,有根瘤菌能夠固氮,增加地的肥力,剛好與糧食作物小麥互補,而且這裡的氣候也合適。次選的是大豆,原因與花生差不多,兩者優點相似,除了做食用油,花生可制零食,大豆可做豆腐。但大豆有一樣比不過花生,就是收穫太麻煩,不像花生可以直接用犁子翻出來,容易耽誤農時。再一個備選的是莊裡已經種了好多的苜蓿,俗語云,一季苜蓿,三年好肥料,但苜蓿不能與過冬作物形成輪作,就有些差了。
正在徐平爲下年的農事盤算的時候,秀秀用個盤子端了一盤炒花生進來,放在桌子上,還有一個空盤放在旁邊。
徐平隨手抓起兩粒,扒了扔在嘴裡,手中的花生殼隨手放在桌上。
卻沒注意那邊秀秀一直盯着他看,見他又把花生殼往桌子上放,不高興地道:“官人,你怎麼又把殼到處亂放?我明明在旁邊放了空盤子的!”
徐平不好意思地笑笑,把花生殼拾起放進了空盤子裡。這倒不是徐平不講究,而是因爲一直有秀秀在家裡收拾着,徐平也養不成那些小習慣。雖然秀秀說了好幾次,她一個小丫頭的話徐平也不當真。
兩人吃了一會花生,秀秀問道:“官人,我們家的鋪子在京城裡的什麼地方?那裡人多嗎?”
徐平傲然道:“州橋旁邊,汴河岸上!”
徐平心裡也佩服李端懿,竟然能在那個地段拿下一間鋪子來。州橋南北是天街,那可是開封城裡第一繁華的地方,也是大宋甚至是全天下最繁華的地方。在那裡有一間鋪子,別說是賣白糖這種稀缺物品,就是隨便賣個麻辣燙都能成京城裡數得着的員外。
秀秀卻只聽說過汴河,不知道州橋是個什麼所在,問道:“在河邊上,是不是跟我們在鎮上的酒樓位置差不多?不過有座橋,要好一點。”
徐平聽了笑道:“什麼好一點!天上地下!你知道州橋在什麼路上?”
秀秀搖搖頭。
徐平道:“州橋在御街上!站在橋上,一眼就能看到皇宮的大門!你如果有心,在那裡可以天天看見朝廷裡的大官,不時地還可以看見皇上呢!你想想,這樣的一個地方,天天有多少人圍在那裡!”
秀秀卻有些茫然:“一座橋,還可以見到皇上?”
此時人的心裡,皇上是差不多類似於神明的人物,很多時候甚至比神明更讓人又敬又怕。徐平雖然沒這種心理,卻也能理解此時人的想法。
突然想起過幾天就冬至了,徐平對秀秀道:“你覺得皇帝有多神秘?明天隨我去京城裡,就在店附近住下。等到了冬至那一天,皇上要去進行郊祀大典,正要從州橋那裡過,你也看上一看!”
冬至祭天,羣臣都有賞賜,而且還加官進爵,恩蔭子孫,比過年的時候都實惠,實在是開封城裡最熱鬧的節日。
秀秀聽着徐平的講述,也神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