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張三娘招呼徐正,林文思才擺脫出來。他讀了二十多年書,參加了三次科考,到現在還沒一官半職在身上。徐正對詩書全然不通,全靠兒子獻上一個制白糖的方子,竟然就得授京官,不能不讓林文思感慨。
徐正離開,林文思把徐平叫到身邊,問他:“聽說這些日子附近的縣有不少都派人到莊裡去學種稻,你如何處理?”
徐平恭敬答道:“他們想學我就教,這種事沒什麼好瞞人的。不過能不能學成還是看他們自己,有的縣裡派到莊上去的人,每天都是喝酒玩樂,怎麼也學不到什麼東西,我又有什麼辦法?”
林文思讚賞地點點頭:“你做的對,教人又能花多功夫?不管他們學成還是學不成,都是你結下的善緣,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再者說,開封府比不得其他地方,這裡的官員將來都是要被朝廷重用的,也是你的進身之階。”
徐平也是覺得是這麼個道理,開封府屬下各縣的縣令簿尉要求明顯比其他地方高得多,經過這一任,運氣差不多的要不了多少年就能進入中央。雖然不知道自己未來會是個什麼樣子,但多認識點人總是不會錯的。
林文思又問了徐平的學業,對他道:“早則下年,最遲也在後年,朝廷必定開科,你不可馬虎。”
徐平急忙稱是。他也沒有狂妄到認爲自己參加一次科舉就能高中,但即使第一次不中,對增長見聞也是很重要的。第一次參加科舉印象最深,自己有什麼長處什麼短處一下就能明白,對以後的學習很關鍵。
說完這些,徐平才問林文思:“老師,前些日子知襄邑縣的龐醇之專門派人到莊裡,請我去他們那指導開溝渠平稻田。我不知這是個怎樣的人,要不要去?要是碰上個刻薄的,做的好了沒什麼好處,一不小心有點不是還可能會受到責罰,不是什麼好差事。”
林文思想了一會,才道:“此人我有耳聞,前兩年他在開封府做法曹,雖然沒有與他打過交道,但聽議論是個很有吏才的,不過對手下苛刻了些。你是他禮請過去的,應該不會苛待你,只管去好了。聽說朝中幾位大員都看重他的才幹,未來前途不可限量,此時結交一番總是好的。”
徐平點頭稱是。其實他不是不知道這位龐知縣,此人是此時少見的在他前世記憶裡留下印象的人之一,不過那些都不是什麼好印象,所以才猶豫。龐籍字醇之,此時知襄邑縣,也就是後世的睢縣。襄邑臨汴河,境內溝渠縱橫,幾乎年年都有澇災,是個不好治理的地方。龐籍上次也參加了張君平主持的現場會,不過混在一羣知縣主簿裡,沒有引起徐平的注意。這次專門派人請徐平去縣裡指導開渠,徐平纔想起來。
徐平的歷史按說學的不錯,但只限於課本上的歷史大勢,具體到年份和歷史上的人物就兩眼一抹黑。龐籍留給他的印象就是包公戲裡的龐太師,那可不是隨便招惹的人物。好在他心裡清楚,戲文裡的歷史靠不住,那都是下層文人爲了滿足人民羣衆的口味隨手編出來的,能把人名搞對就了不起了。而且越是年代靠後出現的戲文評書,越是與歷史事實天差地遠。比如三國故事出現於唐興盛於宋,就相對靠譜。到了清末民國時候大量出現的長篇評書,就基本與歷史真實無涉了。包公戲出現於元,興盛於明清,裡面的人物基本與他們的歷史本來面目沒有什麼關係。
徐平來到這個年代,自然知道不能靠戲文評書裡的印象評判真實的歷史人物。不說其它,包公戲裡著名的《鍘美案》,他就很明白在宋朝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法律和道德都不允許出現這種故事,更何況其他。
所以接到了龐籍的邀請,徐平要問問身邊的人,纔敢下決定。
又忙了一會,就在客廳裡擺下筵席,一起慶祝徐正釋褐爲官。這是自己家裡先慶祝,結束了之後纔會多擺幾桌請街坊鄰居。徐正當官已經有些日子,之所以等到今天才慶祝,是因爲看了皇曆今天利升遷。其實這是個贈官,又不出去擔任具體職事,一輩子也沒升遷的指望了,就是取個好彩頭。
沒有外人,張三娘和林素娘也一起湊個熱鬧。徐家是生意人家出身,沒有什麼女人不上酒席的講究。林文思不是研究道學的,其實思想多有叛逆,也不在乎這個。林素娘長到十幾歲,連《女誡》都沒看過,自由得很。
今天林素孃的樣子有點奇怪,走路小心翼翼的,像是腳受了傷。不過看她滿面春風,又沒有受傷的樣子。
倒上酒,徐正端着酒杯站起來,想說幾句感想,憋了半天才說一句:“萬沒想到我老漢也有穿綠袍的日子,皇上聖明,祖上積德!”
來來回回,說了好幾遍“皇上聖明,祖上積德”,再沒有其它說詞。
一衆親友聽了只想笑,不過看徐正一臉嚴肅,不好刺激他,只好強忍着。
好不容易激動勁過去,徐正才道:“一起幹這一杯!”
喝過了酒,徐正坐下,段老院子先向他敬酒。徐正喝過了,拉着段老院子又是說了半天廢話,從自己當年挑着擔子賣酒說起,到在老院子隔壁開起小酒鋪,一直說到開清風樓,最後感嘆自己人生的不易。
老年人的耐心不是少年人比的,饒是如此,段老院子也有些吃不消。
跟着林文思和李用和敬酒,徐正依然是羅嗦個不休,幾十年活下來,到了今天竟像是重新做人一般。
徐平在一邊聽得直搖頭,沒想到一個不起眼的小官就把老爹刺激成這樣,在這個時代,官身果然比金錢還要可愛。
這種心情徐平確實難以理解,他的前世對人的評價多種多樣,一個小公務員的身份根本不足以讓人羨慕。卻不知那是社會流動性增大的結果,在人被地域死死限制住的年代,吃上皇糧就自然而然被認爲高人一等了。
長輩敬完,才輪到徐平和李璋,還好此時徐正的興奮勁已經過去,說了半天也有些累了,放過了他們兩個,沒再長篇大論地憶苦思甜。
這一頓酒喝了大半個時辰,看看太陽快要掉下去了,把筵席撤掉,重新在院子裡又擺了幾桌,才讓保福去請街坊四鄰。
徐平不願意湊熱鬧,便騎馬送李用和一家回去。
段老院子一個人騎頭小驢,李用和給他牽着,李璋與徐平共乘一騎。搬家之後徐家與李用和家近了許多,用不了許多功夫,徐平便就騎馬回來。
周圍的街坊鄰居徐平並不認識,也懶得與他們糾纏,便繞到後院去。
進了門,卻發現林素娘和蘇兒豆兒三個小姑娘在後院裡聚在一起,唧唧喳喳地不知在說着什麼。看見徐平,三人一起閉了嘴,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像是做賊一般。
徐平心中好奇,叫住蘇兒:“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蘇兒小腦袋猛搖:“不做什麼!小官人,你快到前面去,大家都在那裡等你去敬酒呢!”
蘇兒越是這麼說,徐平心中越是起疑,偏偏不走。見林素娘和蘇兒兩個把手放到身後,好像有什麼東西不讓他看到,不由好奇心想,問林素娘:“素娘,你們有什麼好東西不讓我看?大家都是一家人,見什麼外?”
林素娘紅了臉,小聲道:“女孩兒家的東西,怎麼給你看?你快去前面幫着招呼客人,都是街坊鄰居,你也要認識一下。”
聽見說是女人的東西,徐平便不好意思再堅持。還要兩年才與林素娘成親,徐平不好沒有臉皮,向女人堆裡湊,便告辭離去。
走了幾步,終究是心裡好奇,徐平又突然轉身向三個女孩兒看過去,卻見林素娘手裡拿着一雙小小弓鞋,正在向豆兒比劃。
蘇兒看見徐平扭頭,向他做了個鬼臉:“偷看女孩兒家東西,官人好沒有面皮!”
旁邊的林素娘紅了臉,狠狠瞪了徐平一眼。
徐平沒想到只是一雙鞋子,覺得不好意,急匆匆地離開。
走到路上,越想越是不對,一又弓鞋幾個小女孩神神秘秘地幹什麼?進了後廳才猛然想起來,那雙弓鞋比平常穿的鞋子明顯小了些,是有特殊用途的,再聯想起三個小女孩的神態,一拍腦袋終於明白,三個小女孩竟然是在討論纏足的事情。那麼小的弓鞋,明顯是用來限制腳的,怪不得今天林素娘走路的樣子看起來那麼怪異,竟是學着人開始裹小腳了!
中國婦女什麼時候纏足在徐平前世是衆說紛紜,他來到這個世界卻就不用胡思亂想了,纏足正是起於這個時間。宋之前中國無纏足風俗,到了北宋不知什麼時候宮裡纔開始流行起來纏足,當然這種纏足與後世的也大不相同,只是把腳綁得纖細一些。京城裡的大戶人家女子最喜歡學皇宮裡女子的裝束,從髮型到服飾,甚至一些小首飾,莫不以宮樣爲貴。纏足也是如此,從宮裡流傳出來,便有一些大戶人家跟着學,無非追求個新奇。
這與士大夫的口味無關,更談不上後來小腳盛行時的心理變態,實際上開始士大夫們是反對的,不過是女人們爲了愛美有樣學樣罷了。女人爲了變得漂亮會做出很多不可理喻的事,便如這個時代的纏足,徐平也說不出什麼,在他的前世更加離譜,整形隆乳比這個時代的纏足可怕多了。
宋朝小腳並不流行,也就是林素娘這些小姑娘愛美折騰一下,吃了苦頭自然就不幹了。真正大興是女真人進入中原,金朝貴族極力推崇,到了元朝纔開始風靡大江南北,越來越變態。明朝成爲普遍的社會風俗,與已經腐爛了的士人趣味糾纏在一起,成爲中國惡俗之一。
雖然知道這個時候的纏足與後世的裹小腳不可同日而語,徐平心裡還是覺得怪怪的,在前世的記憶裡這可是個極變態的審美。看來什麼時候有空該與林素娘談一談,不要把她一雙腳弄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