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節已過,正是早春乍暖還寒的時候,夜裡涼風刺骨,還感覺不到溫暖的氣息。徐平坐在一張交椅上,靠着炭火,微閉雙目,半夢半醒。
譚虎手裡提了一葫蘆酒,坐在門前的臺階上,對着天上的一輪圓月,不時喝上一口。
最近這些日子徐平忙得沒日沒夜,一天都沒有個正經睡覺的時候,實在困了,便在交椅上眯一會。睜開眼來,便就接着做事。譚虎隨在徐平身邊十數年了,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樣子,他感覺得出來,最近的徐平非常不正常,他的心裡一定有自己想不到的事情。這些日子譚虎緊緊跟在徐平的身旁,便就像這樣,徐平難得休息一會,他就一個人喝酒。
譚虎最初做徐平身邊隨從的時候,是個不入品的小節級,連官都算不上。十幾年來一直默默陪在徐平身旁,直到今天,做到隴右都護府直轄兵力的主將,位比隴右十大將。到了這個地步,徐平對譚虎已經不能說是恩情,守在徐平身旁,已經成了譚虎的生活。
論起對徐平的瞭解,譚虎還要超過徐平的父母、妻兒,甚至他就是徐平的一部分。徐平情緒上的一點波動,譚虎都能夠從最細微處感覺得出來。但是最近,他能夠感覺得出來徐平心理不正常,但卻不知道爲什麼,很可能,連徐平都不知道這情緒從何而來。
徐平是個忠於職守的人,但他從來沒有這樣拼命做事的時候,這不是他的本性。譚虎感覺得出來,徐平是在用瘋狂地處理事情,逃避自己裡深處的焦慮,他的心裡在怕着什麼。
擔心什麼?怕什麼?徐平也不知道。他最近感覺到心緒不寧,特別害怕閒下來一個人的時候。如果把案几上的文書全部處理完,一時找不到事情做,就會有一種心驚膽戰的感覺。中進士十幾年來,徐平何曾如此拼命過?天都山大戰,如此重要,他都放手諸將,自己安坐都護府,該吃肉吃肉,該喝酒喝酒,沒有被戰事影響正常生活。
然而戰後,不知道爲了什麼,從朝廷接受了他開出的與黨項談判的條件,內內外外一片頌揚之聲,他就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患上了這焦慮怔。以前世的知識,他猜測可能是最近戰事壓力過大,讓自己精神出了問題。這個年代又沒有心理醫生,他只好藉助瘋狂的工作轉移注意力,指望渡過這段時期。這焦慮感來得突然,沒有來由,總會慢慢散去的。
然而一天一天地過去,徐平焦慮的感覺卻越來越嚴重,根本沒有絲毫消散的跡象。最近這些日子,他都不敢到牀上去睡覺,那種突然陷入黑暗泥潭一個人無助的感覺讓人絕望。
月華如水,從敞開的門灑進房裡,籠罩在炭火上,在紅紅的炭盆上面勾勒出一個絢麗無比的奇特光環。寒風在枝頭嗚咽,地上的露華慢慢結成寒霜。這個夜,風勁霜濃。
譚虎的心裡突然莫名地被觸動了一下,心中一緊,猛地回過頭來,正與坐起來的徐平四相對。徐平兩眼發紅,直勾勾地看着前方,臉上煞白,一點血色都沒有。
“都護,你莫要嚇小的!若是身體不妥,我去喊閆軍醫來!”譚虎一躍而起,急忙向徐平跑去,生怕他真地出了什麼意外。
徐平微微搖了搖頭,沉聲對譚虎道:“備筆墨紙硯,我寫幾個字——”
聲音很小,譚虎幾乎聽不清徐平說的話。但他準確地理解了徐平的意思,他自己都說不清,是十幾年的習慣讓他明白了徐平表達出來的意思,還是真地聽清了這句話。
雖然滿心疑惑,還隱隱有些不安,譚虎還是照着徐平的吩咐做了。在桌上鋪下一張嶄新的紙,磨了濃墨,準備好了筆,侍立一旁。
徐平起身,看起來身子有些微微顫抖,但步伐卻堅定無比,一步一步走到桌旁。提起筆來,飽蘸了墨,徐平微微吸了一口氣,毛筆落在了紙上。
“臣亮言: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衛之臣不懈於內,忠志之士忘身於外者,蓋追先帝之殊遇,欲報之於陛下也。誠宜開張聖聽,以光先帝遺德,恢弘志士之氣,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
譚虎隨在徐平身邊多年,讀過一些書,知道這是諸葛亮北伐時所上的《出師表》。不過他卻想不明白,徐平夜不能寐,飽受精神折磨,爲什麼會突然想起來手錄這一篇文章。
寫到這裡,徐平的手停在空中,筆遲遲沒有再落下去。墨緩緩地,一滴,一滴,滴到紙上,成了一個巨大的墨點。譚虎滿心疑惑,不知道徐平在想什麼。突然,他發現在那個巨大的墨團旁邊,紙潤溼了幾個斑點,卻沒有墨色。
擡頭看着徐平,譚虎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第一次,他見到徐平流淚。十幾年間,譚虎隨在徐平身邊,不知經過了多少大風大浪,克服了多少艱難險阻,甚至都沒有見到徐平皺眉頭爲難過。然而今天,他卻見到徐都護抄着《出師表》哭了。
最近的這些日日夜夜,徐平都不敢一個人面對黑暗,他的身邊一定要亮着燈,一定要有人陪伴。如果身邊沒有人,案上一定要有處理不完的公文,如果沒有,他會發瘋。
人最感到無助的,是你明知道自己在害怕,卻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如今的徐平位高權重,手握重兵,一戰滅党項全部精銳,現在的元昊在他眼裡隨手可滅。無論是前方的戰事,還是自己未來的仕途,徐平都已經掃除了一切障礙,未來一片光明。
然而最近,他就是感到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恐懼。這種恐懼感來得莫名,卻又揮之不去,他自己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麼。
怕自己手握重兵,位高權重,會引起趙禎猜忌,來個兔死狗烹?徐平的歷史一般,但也知道歷史上的宋仁宗不是這樣的人,他再看不順眼,最多也是扔到外地州軍閒置。更不要說兩人多年接觸下來,徐平對趙禎的爲人還是有信心的,不可能有那樣的事情。
還是自己升遷太速,引起別人嫉妒,甚至李迪和呂夷簡這些老臣打壓自己?這種可能徐平根本就不屑一顧。別說李迪和呂夷簡不會打壓自己,就是打壓,大不了雙方鬥法,還不知道誰輸誰贏呢。就是自己輸了又如何?當年被貶到邕州,還是過得悠哉遊哉。
就是找不到自己心裡害怕的理由,才讓徐平愈加恐懼。直到今天夜裡,他在半夢半想之間,突然靈光一現,前生後世的一些經歷和知識聚在一起,才終於想通了。
徐平不是個怕死的人,如果只是一死,不至於讓他這樣發自靈魂深處的恐懼。真正讓徐平坐臥不安的,是歷史上那個一百多年後,手抄這篇《出師表》的人的結局。
死或許不算什麼,但在死的時候,還要搭上自己多少年爲之奮鬥的事業,搭上自己的理想,搭上自己的親人,或許還要搭上整個國家與民族的命運,這就讓徐平不寒而慄了。
前世從小到大,關於岳飛的故事徐平浮光掠影看了不少。好像知道得挺多,但要真讓他把岳飛之死說個所以然出來,又什麼也說不出來。
在前世,徐平知道“莫須有”,知道岳飛是被大漢奸秦檜害死的。但是又有人說,其實秦檜不是主謀,真正的主謀是宋高宗趙構。不管是秦檜還是換個人做宰相,有趙構堅決要岳飛死,他都要死。趙構爲什麼一定要殺岳飛?因爲他是大將,手握重兵,威脅到皇位了啊。這樣的大將不弄死,皇帝還能夠做得安穩嗎?好像還有什麼牽扯到建儲的事。當然也有人說,宋朝是重文輕武的時代,文臣不容許武將爬到自己頭上,文官把岳飛害死了。
但是今天,徐平自己做到了一方主帥,手握重兵,再把前世那些零零碎碎的知識組織起來,就完全不是一種想法了。爲什麼這些日子徐平會恐懼?因爲他的心裡有一個從前世帶來的岳飛的故事。一個上溯一千年,下追一千年,無人可比的優秀將領,一心一意爲了國家爲了民族浴血奮戰,卻落了個悲慘結局的故事。
前些日子徐平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因爲他還沒有想清楚岳飛是爲什麼死的。
或許程度不同,但岳飛當年在做的事情,徐平也正在做着。隴右軍跟大宋的所有軍隊都不同,他們對朝廷忠心,跟百姓關係和睦,對敵作戰勇敢。敢戰,能戰,善戰,他們自組建以來,所向披靡,戰無不勝。所到之處,百姓焚香以迎,與其他軍隊完全不同。
現在的皇帝不是趙構可比,朝中沒有秦檜那樣的大奸臣,本朝的實力足夠強大,面對的敵人遠不如那個時候的敵人可怕。但岳飛當年面臨的危機,徐平正在一步一步靠近。
徐平不知道,前方有沒有一個風波亭在等着自己,自己會不會提前成爲另一個岳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