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興王劉濬,也算是劉義隆的愛子。弱冠年紀的他,相貌堂堂,也能吟幾首詩,作幾篇賦,有時論政,倒也頭頭是道。人人都誇說聰明的人,要說心中沒有異想,那是不可能的。但劉濬的頭腦卻繼承着潘紉佩——或者說宮人阿壽——的簡單,他想了想母親的謀劃,頗覺可行,點點頭說:“好。大姊劉英娥估計是活不長久的,等她一死,我就鼓動太子將王鸚鵡外嫁。聽說王鸚鵡在外頭勾三搭四,姘頭無數——連太子都是。這‘奸近於殺’,不怕鬧不出動靜來,到時候,我們就可以趁亂而有所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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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紉佩越發覺得這個兒子實在是養得好!她高興地說:“那樣,殺掉謝蘭儀也就不用顧忌什麼了,橫豎有你在,我能放一萬個心!”
劉濬笑道:“可是阿母以後不是少了一個能說話的人麼?”
潘紉佩亦笑道:“我兒長大了,有了謀略本事,我還求外人做什麼?以後但有話,我們互相誡之便是。你想,母子連心,天下但有相傷互叛的兄弟、姊妹、朋友,乃至父子,可聽說有幾個母子不彼此照拂的?有我的,便有你的,有你的,便有我的!還要她謝蘭儀作甚?”
她這邊殺機剛起,還未能找到機會,謝蘭儀卻已經有所動作。義陽王劉昶封爵,少不了一場熱鬧的家宴,十三歲的劉昶雙眸明亮如晨星一般,酒宴上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喝了三小杯便笑吟吟道:“各位阿兄阿弟,如今國庫空虛,父皇幾次下旨禁酒,只爲糧食不夠,不能再奢靡地用來釀酒了,所以我們這裡,熱鬧是熱鬧一下,也當有所節制纔是。”
太子劉劭從來不屑去兄弟們的分封家宴露面,居長的兄弟便是劉濬,少不得也要協助着自己的小兄弟安排筵宴,做出兄友弟恭的表象出來。
忙活了一通,終於送走了其他兄弟,劉濬笑道:“阿弟這些日子不妨在建康再好好玩一玩吧。義陽地屬河南,離北魏頗近,現在雖然算是太平,不過剛經歷了兵燹,百廢待興,只怕日子頗不好過呢。”
劉昶記得母親切切地吩咐,笑笑並不多說話,只等見劉濬似乎要走了,纔出去送客,他揮退身邊的從人,親自陪着劉濬走過夾道的海棠和柳樹,伸手拂了拂柔軟得彷彿在挽人的柳枝,回頭對劉濬笑道:“二兄,我阿母說,有一件事在她心裡憋了好些年了,如今要離開建康了,實在耐不得,怕這個秘密會帶到棺材裡去,讓阿兄永遠矇在鼓裡。”
劉濬狐疑地回頭看看個頭還是個少年郎樣的弟弟,笑問道:“哦?這倒有趣,是什麼秘密呢?”
劉昶憨憨笑道:“阿母哪肯告訴我!只說,請二兄到東城郭外,燕雀湖西邊的蘆葦蕩中,有一戶買鹽的民人家,那家的婦人姓夏,小名喚作‘阿壽’。餘外一問便知了。”
這個劉濬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名字,背後藏着暗黑宮闈中偌大的秘密。劉濬愣愣地瞧着劉昶黑白分明的眼睛,突然是說不出的心慌意亂,又是說不出的立刻揭開這個秘密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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馳往平城的車馬速度並不快,因爲疲憊的人馬再也無力支持之前飛襲的速度,歸心再似箭,也敵不過這樣一場大仗帶來的心靈的損傷。謝蘭修在金根車裡仔細地爲阿蘿又換了一次藥。阿蘿身上的道道鞭痕,起伏猙獰,大約永遠都不會消褪了,但阿蘿似乎也忘卻了那日的痛苦折磨,“絲溜溜”吸了幾口涼氣,披好衣服,臉上又掛上了慧黠佻巧的笑容,還伸出一根手指,把謝蘭修頰邊的淚跡擦了擦。
謝蘭修對她充滿了愧疚,但往往見她笑顏,心裡那些苦楚也能減輕多半。窗外的景緻不經意間閃過,綠遍山原白滿川,四月底的春光無限美好。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夠再看多久。
夕陽西沉,到了大軍停駐的地方,破落的村落外寬闊的打麥場上立起了無數氈包,軍中伙伕送來今晚的膳食——有菜有肉,其實真不算差,謝蘭修望了望網城中間被層層保護着的御幄,上面的泥金頂被斜斜落日照耀得金光熠熠,觸目生輝,但又彷彿遙不可及。她默默地坐下來,把食盒裡的飯菜一分爲二,選了多的一份遞到阿蘿面前。
阿蘿徵詢地看了看謝蘭修,搖了搖頭,拿着筷子打算把肉再撥回去。謝蘭修擋住了她的手,苦笑着說:“不是和你客氣。我着實吃不下。如今東西難得,別糟蹋。”
日頭終於落下,天地間陷入一片黃昏昏的境地,軍中放牧着一些馬匹、駱駝,也有供食用的牛羊——也是鮮卑族早年放牧爲生的傳統習慣——此時都到了歸圈的時候。哞哞聲、咴咴聲、咩咩聲,加上驅趕者帶着歌腔的吆喝聲……混雜在一起,一時竟有種溫暖的錯覺。謝蘭修陶醉地觀望了一會兒,瞥向阿蘿,結果發現她更加陶醉,嘴角帶着小小的小渦,使得那張臉雖不年輕,卻有童真寫着。
謝蘭修悲憫中突然生出羨慕。阿蘿此生,大概也就是這樣了,無法出宮,無法嫁人,再無希冀,只等着渾渾噩噩不知何時死去。少了期盼和願望,原來過得更加好。謝蘭修突然覺得自己以往的書都是白讀了,竟然根本不如一個從不讀書的侍女來得透徹。她看着阿蘿的小酒窩,笑道:“這情景,我倒想起一首詩來。”
阿蘿收回遠眺的目光,笑盈盈地回首望着謝蘭修,等待她給自己唸詩。
果不其然,謝蘭修緩緩用手在矮案上打着節奏,輕輕吟唱起《君子于役》來: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其至哉?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雞棲於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無飢渴?”
同樣的夕陽,同樣的孤獨,同樣的翹首,同樣的失落。她彎彎笑着的眼角赫然一滴淚垂掛着。這樣普通而悠遠幸福的等待,對她再沒有意義了。她最後回望了一下御幄的金頂,隨即撇開了目光。
晚間,廚下會最後燒一次熱水。謝蘭修和阿蘿一起,各拎了一壺熱水回自己住的地方。突然耳邊小小的嘈雜打破了黃昏的靜謐。
“這裡離平城已經不算遠了。”遠處有士兵嬉笑着,似乎在捉弄誰,“我們一路上也未必都有馬騎,還不是一樣晃着兩條腿走到瓜步,再走回來的?您貴人腳力豈不如小的們?”
被嘲笑的那個無奈地苦笑着搖頭,提了提污濁的布袍下襬,一步一步朝北邊官路而去。到了她們面前,他恰見兩人拎着的熱水,便拿出水囊搖了搖,又遞過去哀求道:“兩位娘子,底下一路上鮮少民戶,不知何時才能喝得上乾淨的水。請兩位娘子行一行好,賜些水吧。”
謝蘭修使了個眼色給阿蘿,阿蘿便伸手接過水囊,灌滿了水又遞過去。謝蘭修閒閒問道:“這位使君是有公幹到平城?”
來人一身污穢,但是俱是官服,苦笑道:“陛下開恩不殺,已經算是撿來的命了!回平城,只怕還有大風波——只不知我家人可否還能常保平安?”
謝蘭修如同被什麼觸動一般,心“咯噔”一跳,問道:“平城會有什麼大風波?”
那人大約也是一肚子怨氣,見左右無人,便咧咧開了:“太子持了平城駐防的兵符,東宮實甲,原是爲了對付蠕蠕的來犯。陛下急急命屈恆做中軍領,又加了太子太傅,還在瓜步的時候,就疾馳回了平城接手防務。沒成想屈恆到了平城之後,摔斃於馬下。我便是太子派來通稟這條消息的……”
不料拓跋燾爲這件意外事件大爲惱火,非說屈恆是死於暗箭謀殺,對這些信使冷冰冰道:“朕的忠臣都被你們殺了,還騎什麼馬?!走回去報信吧,告訴太子說朕都知道了!”
謝蘭修方纔還平靜無波的心立刻翻起驚濤駭浪:中軍領負責平城禁軍,太子太傅又可節制東宮用兵——拓跋燾在兒子身邊安插這樣一枚棋子自然有他的用意。而屈恆莫名其妙地一死,太子拓跋晃嫌疑太大,洗都洗不乾淨!
那人正說得滔滔不絕,突然擡眼看到謝蘭修臉色煞白,不由吃了一嚇,趕緊擰緊水囊的木塞,匆匆道謝告退了。
阿蘿也注意到女主人的神色不對勁,她扶住謝蘭修,“啊啊”了幾聲。
謝蘭修沒有看她,目視着遠處的御幄,一字一頓地說:“我要見陛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