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筵難再

劉義康到他刺史的衙署裡,公文堆積在那裡,上面都積了塵土。劉義康看着這些案牘就覺得心煩,撓撓頭,皺着眉對身邊的親信徐湛之、范曄等道:“還是你們處理掉算了,我現在瞧着這些案牘就頭疼!”

徐湛之就是會稽長公主之子,年紀雖輕,倒還穩重,笑融融道:“大王,下臣能分憂的,都已經處置掉了,這裡留的這些,都是下臣不敢擅自做主的,還是大王您勉爲其難過目一下吧。”

范曄卻是一派竹林雅士的風格,在衙署也不穿官服,寬袍博袖,散淡清淨地搖着一把扇子,笑道:“案牘勞形,我也素來怕這些東西。不過,大王既然還任着江州刺史的職位,禮宜‘在其位,謀其政’。”

劉義康嘆口氣道:“我從前又何嘗是懶散的人?如今……只叫‘心寒’罷了!”

何止心寒,他簡直心灰意冷。劉義隆生病時,都是他劉義康一人處理朝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說句話出來,很少有被各司駁回的,家裡也是賓客輻輳,車馬盈門,權焰熏天。如今落魄至此,其他不說,光這冷清就叫人夠難受的。

劉義康坐到案前,撣撣公文上的灰塵,拿起一本看了看,嘆息道:“陛下仁慈,蠲免荊州的錢糧,將本歲的徭役從十三歲提升到十五歲,養民生息是做得夠夠的了。可是,他怎麼不想想,我這裡養兵的錢又剩幾個?春季要疏浚河道,民夫比以往少了將近一半,事情怎麼去做?難難難!”

他這廂發牢騷,那廂兩個心腹都低了頭不說話,人無權,舉步維艱;從權力的頂峰掉落下來,這個心理落差更是難以言喻。劉義康隨便批覆了幾行字,把公文放在一邊,自嘲道:“反正我這裡批下去,還有人要彙報到京裡再處置,也不過走個過場而已。——阿磚(范曄小名),你在寫的史書,如今進展如何了?”

范曄之前因爲對太妃薨逝未盡國喪禮儀,貶斥到廟堂之外,幽憤了多年,爲了排解不得志的情緒,給自己找了件事做——刪改各家寫的後漢書,而爲自己一家之作。范曄笑道:“大王見笑了!左遷時倒寫了不少,如今反而進展得慢了,還有不少未曾落墨呢。不過下臣自以爲這本《後漢書》精意深旨,比那些雜家的《後漢書》好得多了!就與班固的《漢書》比,也不會遜色!什麼時候,帶一本請大王斧正!”

劉義康擺擺手笑道:“我哪有這個本事!小時候不好讀書,被阿父罵了多少次,如今在家偶爾讀讀《漢書》,讀到淮南厲王劉長之事,心裡便是百味雜陳啊!劉長尚能善終,我卻不知有沒有漢文帝來做阿兄啊!”

出口又是牢騷!劉長是漢文帝劉恆的弟弟,跋扈專擅,最後謀叛朝廷,但漢文帝仁慈,只是把他削去王爵,發配異地,還好酒好肉地伺候着。倒是劉長自己無法忍受屈辱和落差,憤而自盡。劉義康拿劉長自比,徐湛之的瞳仁不由閃了閃,忙低下頭去掩飾住自己的神情。

這時,劉義康從書簡裡揀出一封信,自己先“咦”了一聲,然後挑眉道:“北魏真的回信了!”

徐湛之和范曄忙探過頭去看。劉義康也不避他們倆,大喇喇拆開信封,抽出信紙抖開,讀了讀笑道:“北魏也算知趣,這會子他自己四面楚歌,再和我們打也顧不過來。恰好我妻妹在他那裡也是個寵妃,兩國能夠交善,總強過交惡。他也客氣……”

他驀地說不下去了:北魏是客氣,饋賚好馬和好鷹——與那時饋賚檀道濟的如出一轍。

劉義康多留了個心眼,笑道:“不過,我可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合起信紙,若無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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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中。劉義康的心還在“怦怦”地跳——不是因爲擔憂害怕,而是突起的一陣妄念,讓他陡生希冀,也陡生猶疑。

他抱着玉秀逗弄了一會兒,心事重重,也沒有平時那麼專注。小孩子識人神色最靈,在他膝上搖擺了一會兒,便嘟了嘴道:“不好玩!我要阿母陪我!”

謝蘭儀自然也看出劉義康的神色不對勁,對玉秀道:“都過午了,該去睡覺了。如今日頭長,你晚上睡得越來越晚了,白天也需補一補覺才行。”

玉秀扭股糖兒似的纏着謝蘭儀:“不麼!不麼!我睡不着!”

謝蘭儀哄道:“玉秀乖!睡起來,我那裡還有最好的獅仙糖給你吃!”

誰料玉秀根本不在乎,嘟着嘴說:“獅仙糖早吃絮了!阿父說,他有白馬寺的甜石榴,還有報德寺的含消梨!我要吃,我要吃麼!”

謝蘭儀虎了臉道:“這大春天的,哪裡給你找石榴和梨吃!再不聽話,阿母要生氣了!”小玉秀扁了扁嘴,看看板着臉的母親,又看看在一旁一臉不忍之色的父親,她最會看臉色,飛奔着往劉義康懷裡奔:“阿父……阿母生氣要打人的!……”話沒說完,被自己的小裙子絆了一跤,摔在地上把嘴脣都摔腫了,這下子是真的疼哭了,“哇哇”地流了一臉的眼淚鼻涕。

劉義康忍不住要怪孩子他媽:“你看你,嚇唬玉秀做什麼!她還是個孩子,懂什麼呀!”迫不及待把女兒攬在懷裡,看她一臉眼淚鼻涕,又看她腫得高高的嘴脣,心疼得話都說不出來,拍打着地面道:“什麼破地!把咱玉秀給摔了!趕明兒阿父叫人把這青磚地都鏟嘍鋪新的!……”

謝蘭儀自也心疼女兒,但見丈夫這副溺愛的模樣,又好氣又好笑,喚乳保把玉秀抱到自己的房裡去了。她這纔回頭問丈夫:“瞧你,說兩句話都跟瘋了似的!你今兒有心事?”

劉義康點點頭,深吸一口氣說:“蘭儀,很久沒有聽你撫琴了,可否彈一曲給我聽聽?”

琴聲若能解憂,謝蘭儀自然無不可,點點頭,調好絃音,屏息凝神,彈了一曲,曲聲委婉而不失高妙,自有一種凌霜貞靜的情懷。劉義康癡癡地看着妻子撫琴,那雙素手時而若無骨,時而又剛勁有節,她表情沖淡中帶着些錚錚,是謝家人的樣貌。

一曲終,劉義康嘆息道:“好悲涼!”

謝蘭儀挑眉笑道:“癡子!這《梅花三弄》哪裡悲涼?”

劉義康搖搖頭說:“那是我心境悲涼。”他覺得舌根苦澀,停了一歇又說:“我想起來了,這是桓伊當年吹奏給王徽之聽的曲子,在不同的徽位上,重複了三次,便是這支曲吧?梅花氣節,便在不屈。”

謝蘭儀笑道:“乘興而來,盡興而返,纔是賞曲的王道,何必在此做楚嘆?”

劉義康搖搖頭說:“我是有感而發。蘭儀,你覺得我三兄,是不是漢文帝?”

謝蘭儀冷笑道:“他要是漢文帝,只怕做不出濫殺大臣的事。當年,傅季友(傅亮)倒說他是晉文帝、晉景帝這樣的人才。要知道,司馬昭和司馬師,又是什麼樣的人?”

“極是!”劉義康點點頭,沉鬱道,“我如今也是日日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就怕他一時發作,會不顧後世議論,要將我趕盡殺絕。可我如今在江州,除了范曄和徐湛之,四處都是他的人監視着,別說想有什麼作爲,就是稍有不慎,一張狀子就告到建康去了!我自打到這裡,已經受了幾回申飭,罰了幾回俸祿——罵一罵是小,錢財東西更是小。只是見微知着,心裡發寒。”

謝蘭儀亦知,自己的丈夫雖然不愛讀書,脾氣也大大咧咧的,但並不是全無韜晦的草包。她平素在他面前強勢,也是知道他心底裡最愛護她,最心疼她,所以願意事事聽從,擔着這個“懼內”的名聲。此刻,她也是一朵“解語花”,撫慰着劉義康道:“凡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陛下心細如髮,你也只好做些姿態給他看。大不了就是留個貪財好色的罵名,或許能斷他心中的猜疑。”

劉義康搖搖頭:“蘭儀,我雖然愚昧,可是自己往自己頭上扣屎盆子這種事,還是做不出來!現在北魏與我們交好,而且單獨修書給我,我若是搏上一搏,說不定有些希望……”

謝蘭儀嚇了一跳,警告道:“劉湛的死,你忘記了?還要搏一搏?”

“我沒忘!”劉義康急急似要剖白一般,“我若不未雨綢繆,根本就只有束手就擒、任人宰割的份兒!將來骨頭渣子給他啃乾淨了,怕都沒人收屍!”

謝蘭儀欲待勸諫,突然見門房在門洞一探頭,她極爲細心的人,一眼就發現門房神色異於往日,忙對劉義康道:“好像找你,快問問什麼事。”

劉義康披了件外袍,出去了半晌。再進來時,他臉色已經變了,煞白隱青,帶着惶然和悲慼:“蘭儀……是建康傳來的‘命赴’。”

“命赴”就是報喪的意思。謝蘭儀忙問:“是誰的大事?你……”他臉色這樣,這個人一定是極爲重要的人。謝蘭儀猶疑着問:“是陛下?”

“不是。”他楚楚道,“那樣倒好了!是大姊——會稽長公主,薨了!”

作者有話要說:

秣陵春深區脫縱橫功遂遺恨我獨昏昏異世相望謀定後動俊採星馳蝶夢如歸紅顏委地天意難問狐吠於樑情仇入骨鴻影翩來燭花搖影隨波轉薄零落成泥蕩生漣漪悅其淑美至親至疏望峰息心謀定後動綠珠垂淚謀定後動昔昔成玦熒惑星轉羊車過處墜心隕涕暗箭無形偷樑換柱生如轉蓬濫笑無誠漢宮陋俗繡闥雕甍望峰息心天心月圓神麚佳兆龍驤虎跱力微負重俊採星馳爲淵驅魚婆娑世界夷歌數處宿土新露煊赫舊世功遂遺恨甘言如飴熒惑星轉李代桃僵吹夢西洲嫏嬛乾坤鞭督叱吒報應不爽借刀殺人覆巢之下望峰息心蛾眉工讒音書寂寥夷歌數處死生契闊知者不惑營營青蠅神麚佳兆眷然顧之名勢取道功到雄奇明心見性熒惑星轉梁園舊夢心頭之珠愛慾相逐悅其淑美餘心可懲功到雄奇覆巢之下三界火宅我居圉荒蘭亭已矣三宿桑下百歲有涯力微負重受降城外遠水無波母兮劬勞悅其淑美柳暗花明遺珠滄海若如初見墜心隕涕百歲有涯寸心不知佳人窈窕我居圉荒餘心可懲我獨昏昏眷然顧之虎視鷹瞵嫏嬛乾坤舊夢山河物何足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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