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寂靜,只有夜風拂過樹梢的聲音,明玉站在窗臺下,屋裡徐長謙的哽咽聲聽的格外清晰。明玉心裡頭有些酸澀,剛想敲門,就聽到父親又開口說道:“我只要一想到明玉才十二歲,就從天水一路逃難,跟個小叫花子一樣吃苦,我這心裡頭就難受的恨不得給自己一刀……”
說着,屋裡傳來了一陣“砰砰”的響聲,似乎是拳頭捶板凳的聲音,接着就是徐夫人的驚叫聲,“你作甚呢!手都流血了!”
明玉在外面驚呆了一下,敲門的手就有些遲疑了,緩緩的放了下去,這個時候再進去,似乎不合適。
徐夫人帶着哭腔的聲音響了起來,“我哪裡是真的怨你,你也沒辦法。明燁剛不都說了,那侯府二公子是個不成器的紈絝,就算是明玉現在不回來,將來他也要把妹妹接回家。京城裡的侯府大公子人人都誇,誰成想二公子會是這個樣子的?”
徐長謙長嘆了一聲,低聲道:“說到底是我沒用,十幾年了都只是個芝麻官,累的你和女兒受苦。”
“呸呸!胡說些什麼呢,我可沒嫌棄過你是個芝麻官,你要是跟那些狗官一樣,就知道見錢眼開,當初我就看不上你了……”徐夫人的聲音響了起來。
明玉擦了擦有些溼潤的眼角,悄悄的轉身回去了。對於侯府來說,徐長謙只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七品芝麻官,老太太辦壽宴,連進門賀喜的資格都沒有。最底層的小官僚,可對於明玉一家來說,他就是家裡的頂樑柱,是一家之長。若不是傷心懊悔到了極點,怎麼會在夜裡對着夫人掉淚。
推門進屋時,梨香已經洗好了衣服。一件件的搭在屋裡的繩子上,見明玉兩手空空的進來,有些詫異。
明玉坦然迎着梨香的視線,笑道:“我見父親母親房裡的燈熄了,想來已經睡下了,不好叫他們起來。反正只是外穿的衣服,等明日再開箱籠好了。”
梨香聽聞如此。也不疑有他。
兩個人吹熄了燈,便躺下睡了。明玉躺在牀上,聽着夜風拂過窗櫺的聲音,心裡一片安寧,這是她的家。有疼她愛她的父母兄長,再也不用過那些擔驚受怕朝不保夕,生怕一個不留神就被人欺負被人訓斥的日子了。
梨香在旁邊的牀上,翻了個身,藉着外面的星光瞧見明玉的眼睛還睜着,忍不住開口問道:“小姐,你說二爺去了京城沒見到你,會不會來找啊?”
屋裡靜悄悄的,只聽見兩個人均勻的呼吸聲。半晌,明玉纔開口道:“不會的,放心吧。”
寶二爺若是到了京城,苗氏大概會抓緊時間給他再找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誰會浪費時間去找一個極有可能喪命戰場的女子?就算是明玉僥倖活下來了,誰肯相信一個弱女子逃難路上沒有遭人侵犯?
而且侯爺和大公子都不在了。若想重振侯府,最好最方便的選擇就是寶二爺娶一個家世過硬的女子。想來這次太太親自把關,一定會給她最疼愛的小兒子挑到她滿意的媳婦,只是最好眼光要放準一點,省的再挑一個羅綾秀進門。
想起那個飛揚俊朗的少年,明玉悄悄嘆了口氣,還不知道他是否平安,陸灝有沒有在高平碰到他,有沒有成功的把他勸走。明玉嘴上雖然不說,心裡還是十分感激寶二爺的,若不是他臨危之時挺身而出,帶着所剩無幾的士兵繼續守城,拖延時間,只怕明玉根本沒辦法從天水城裡逃出來。
只不過想起寶二爺的那三個姨娘,還有羅綾秀映蓉等一干麻煩,明玉便覺得腦子裡似乎塞進了一團麻,紛亂複雜又抽身不得。他是個心地善良的公子哥,可惜給不了她想要的生活。只要明玉這輩子安安穩穩的呆在江南,兩個人自此天各一方,基本再無見面的可能了。
之前的種種,就當做一場夢,夢醒了,就要開始新的生活了。
明玉到家,美美的窩了一天,到了第三天早上,一大早就被徐明燁從被窩裡叫了起來,要帶着她去逛集市。
此時天不過微微亮,東方剛泛起了魚肚白,明玉睜着惺忪的睡眼,百般不情願的磨磨蹭蹭的從牀上起來穿衣。
昨日徐明燁叫她起牀吃飯,明玉趕了幾天的路,好不容易睡個安穩覺,屋裡燒了炭火盆,暖烘烘的,外面又冷,明玉怎麼都不願意起來,脖子一縮頭一蒙,裝作沒聽到哥哥的叫喊,以爲可以繼續睡下去,誰知道萬惡的徐明燁居然用他剛在冷水裡洗過的手,貼到了明玉睡的熱熱的臉頰上!
那滋味,真叫一個發人深“醒”啊!
看着徐明燁走在前面頎長的背影,青布棉袍,如墨的長髮整齊的束在頭頂,怎麼看怎麼就是一個俊朗溫厚的書生,明玉咂着嘴巴不敢置信,她當初是怎麼看走了眼,以爲這傢伙是疼愛自己的呢?分明就是個愛欺負妹妹偏又裝的一臉正經的壞小子啊!
徐明燁的小廝東元昨日回鄉下老家了,今天一大早就趕來報到,跟在徐明燁身後,衝後面的明玉和梨香叫道:“小姐,你們走快點啊,再等會集市上人就多了!”
回頭看妹妹和梨香已經落了幾步遠,徐明燁放慢了腳步,等明玉和梨香趕了上來,笑道:“不急,慢慢走過去就是了。”
廬安縣城有兩條河流經過,一行人穿過兩座橋,就到了廬安縣城的集市,一條街從街頭到街尾擺滿了攤子,甚至不少攤子擺不下,都擺到了街道上的小巷子裡。
街頭上站了四個身着官服的衙役閒聊,其中有兩個正是明玉回家那日在衙門口遇到的兩個人,見了明玉和徐明燁,四個人連忙上前打了招呼。
寒暄過後,四個人又站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徐明燁對明玉說道:“爹怕集市上有人欺行霸市,每逢集市,都叫縣衙裡的衙役來這裡站着。”
原來是鎮場子的門神!明玉回頭瞧了那四個人一眼,自己的這個爹還真是個細心的好官。
集市上攤位擠擠擁擁,賣小吃的,賣菜的,賣布匹雜貨的都有,人流熙熙攘攘,遇到生意好的攤位,幾乎擠不動。看穿衣打扮,大部分都是鄉下來的農民,不少都是推着獨輪車,夫妻兩個帶着孩子來逛集市的。
徐明燁拉緊了明玉的手,叮囑梨香緊跟着他們,到街另一頭上老王頭的攤位去吃豆花。梨香看着前頭攢動的人頭,壓根瞧不見前方的路,笑道:“之前可沒見集市上這麼多人啊,我們走了幾個月,變化真大!”
東元在一旁接口道:“那是當然了,現在外縣的人都到咱們廬安來做生意了,估摸着半夜就得起牀趕路了,不然搶不到好位置。”
“外縣沒有集市嗎?”明玉不解的問道,這個時代可不是開個小卡車就能滿世界擺攤做生意的年代,城管來了擋板一合開了車就能跑,往巷子裡一鑽,等城管走了再開出來,生意繼續。從外縣帶着東西來賣,可不是件輕鬆的活。
東元忍不住笑了起來,“小姐可真逗,咱們廬安有集市,人家肯定也有啊!”
“那爲什麼要到這邊來?”明玉不解,難道這邊風水好,生意也做的順暢?
徐明燁暗中踩了下敢嘲笑明玉的東元,不理會東元齜牙咧嘴的怪模樣,拉了明玉繼續往前走,溫和的笑道:“外縣當然也有集市,只不過那邊的縣官收的稅太高,他們忙活一天,還不夠給官府交稅金的,還有地痞流氓勒索。”
原來是這樣,明玉仰頭問道:“那爹收他們多少稅?”
徐明燁低頭捏了捏明玉的鼻子,說道:“爹不收他們稅,只要他們老實本分的做生意,要是敢坑蒙拐騙,就要加倍罰銀子。”
“啊?”明玉瞪大了眼睛,居然還有這麼善解人意的縣老爺,笑眯眯的說道:“那爹是個好官啊!”
徐明燁看了眼熱熱鬧鬧,人聲鼎沸的集市,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嘆了口氣說道:“好官有什麼用?政績不行,上面的官員不會正眼瞧你的。”爹在廬安窩了十幾年,也只是個縣令,從未得到升遷。
梨香掃了眼繁榮的集市,不解道:“這還不叫政績好?”
徐明燁失笑了一聲,搖搖頭,並未多說,明玉和梨香只是兩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快快樂樂的生活就好,何必讓她們操這些心。
上頭的官員纔不管你轄下的百姓是否安居樂業,他們只在乎你一年能從百姓身上搜刮多少稅銀,能上供給他們多少。上交的稅銀越多,政績越好。自他記事起,這個官場已然是這副模樣了。
幾年前,他和書院裡的同窗們也多次義憤激昂的聲討過,可終究是書生意氣,請願書如同泥牛入海,再無消息。如今他年歲漸長,已經褪去了年少時的天真和幼稚,回想起當初的熱血激昂,只覺得如同上輩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