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四月, 家家戶戶都該忙活着準備過端午了,廣寧雖不富庶,但親戚間作角黍相饋送, 飲雄黃縛五彩總還是有的。祁家遠近親眷衆多, 若不早早準備可不行。
傅氏多年鬱結, 心病傷身, 加之後悔發錯了火, 自覺再沒臉去見祁老夫人,只好告病躲在房裡多將養了幾日。
總是如此自然不成,祁老夫人便與紅藥便商量着, 讓傅氏也來搭手準備端午,省的她一人瞎想。
“不如把哥兒們都叫上, 熱熱鬧鬧的多好啊。”見主子們興致好, 許媽媽也笑眯眯的附和了一句。
許媽媽不愧是祁老夫人第一心腹, 深知祁老夫人所思所想。
“好好好,”祁老夫人果然聽了大喜, 連連點頭:“叫他們鬆散鬆散也好。”
有了老夫人一聲令下,米黍蜜棗臘肉,糉葉棉繩紅繩,各色原料很快就整整齊齊摞好擺上了大桌,一家人團團圍坐, 熱火朝天的開了工。當然, 祁川是不在的, 打從上月末起, 他便瑣事纏身, 沒怎麼回過府。
傅氏本還猶豫,經紅藥勸說, 也就順了她們的意思,有孩子們插科打諢,笑笑鬧鬧,倒也不覺尷尬。
接下來幾日皆是相安無事,傅氏心懷有愧,待祁老夫人也真心恭順,晨昏定省,噓寒問暖一個不少,也肯把兒子們往慕萱齋帶了,祁老夫人簡直老淚縱橫,若早幾年敞開天窗說亮話,何至於浪費了多年的天倫之樂。
可還沒等她老人家受用幾日,一大波麻煩又找上了門。
打頭一個是衣冠雍容的遼東兵備道副使魏夫人,後面跟着瞿夫人和周文鬱,三人甫一落座,魏夫人便拿帕子捂了嘴直笑:“我這裡先恭喜老夫人,恭喜太太,今日可真是大喜臨門。”
祁老夫人不明就裡,和媳婦相視一眼,也和魏夫人打起了太極:“瞧您說的,我怎的就沒瞧見這大喜呢?”
魏夫人更樂了:“您想想,咱們幾個人來訪,能爲了何事?還不就是要給您家寶貝孫女說一說親事。”
被她這麼一說,婆媳倆雙雙傻了眼,傅氏輕輕咳了一聲,勉強笑着問道:“不知說的是哪一家?”
“瞿夫人都來了,說的自然是她家。”魏夫人嘴快,不等周文鬱和瞿夫人反應,匆匆就給說了。
傅氏馬上沉默下來,陷入了深思。祁老夫人微微吃驚,腦子飛快的轉了幾轉,對着瞿夫人道:“不瞞您說,令郎我也是見過幾次的,人才武略自是一等一的,當初毛賊作亂,還是他捨身救了我們一家,此等恩情,自是不敢相忘。”說到此處,話鋒卻陡然一轉:“可這婚事講究門當戶對,說句不中聽的,他們兩個小的在這年歲上,,是不是差了點兒?”
祁老夫人嘴上尚算和氣,心底卻不大情願,差了點兒?何止是差了點兒,都差了七八歲了。二十多了還沒妻沒妾,叫人怎麼不多心,他們家紅藥再不好,也不至於找個人家挑剩下的呀。
“老夫人說的極是。”瞿夫人溫和一笑,慢條斯理的和祁老夫人道:“但年紀大也有年紀大的好處。您想想,這人啊,越年長心就越細,越發的會疼人。看的事多了,見的人多了,便能明白好賴,知道輕重,犯的錯自然也少了。”
瞿夫人見二人面色鬆動,言辭越發懇切:“做父母的千挑萬選,不都是爲了孩子們着想,日後若能萬事順遂,那豈不比年歲相當來的好。您看看我們家,雖不是大富大貴,但也蒸蒸日上,我這做母親的一心吃齋唸佛,長年不在府裡...”
傅氏本就對瞿夫人在庵中出手相護一事很是感激,聽到這話眼睛都亮了,心中不免鬆動了幾分。
祁老夫人看在眼裡,暗暗嘆氣,卻也不得不讚瞿夫人厲害,把傅氏的心思都摸清了,敵軍擺明了是有備而來,她們還是先退爲妙,再思上策。
等瞿夫人一說完,祁老夫人馬上面露難色的接口:“您說的都對,只是這樣大的事,我老婆子可做不了主,還要等我們老爺定奪。”
瞿夫人連連應是,隨手扶了扶發間銀釵,周文鬱見狀,無奈起身,拱手道:“還要請老夫人在祁兄面前多多美言幾句,有些話,我是不方便與他說。”
他斟酌了一陣才繼續說道:“我這侄兒,雖不是親的,但也是我看着長大的,他獨身到今日,那也是造化弄人,一是爲了老人守孝,二是遭人陷害,被迫遠走他鄉,投奔我而來。我不敢給您打包票,但我敢做個擔保,若他有絲毫不是,不用您吩咐,我親自發落了他。”
周文鬱是什麼人,那可是天子臂膀,遼東經略,代行總兵之職,主理遼東軍政。他這一諾何止千金,祁老夫人就是有萬般不願,也不能不正正經經考量起這樁婚事。
瞿夫人滿意了,輕輕抿了嘴,笑出兩個梨渦,恰如少女一般嬌美。
堂中長輩們雖各有盤算,但總歸不願大肆聲張,連言辭交鋒都壓低了嗓門,孰不知隔牆有耳,右廂房裡竟還有個屏息貼耳的果子。
原來今日正是祁家結工錢的日子,紅藥早起算了賬,擬了單子,果子負責把東西交到容姑姑手上,再等她開箱子放朝暉閣的月錢。
果子一路蹦蹦跳跳的進了三多堂,正巧瞅見小福引着瞿夫人周文鬱等人往正堂上去,這三人來的蹊蹺,果子當時就起了疑心,那二位夫人不稀奇,可週大人不找老爺,找太太和老夫人做甚?本着一心爲主的精神,假借等容姑姑發月銀之名,溜進堂屋邊上的右廂房。
容姑姑與許媽媽在屋裡伺候,小福負責把丫鬟們牢牢看住,誰都沒想到還有條漏網之魚,瞿夫人求親之語一字不漏的進了果子的耳朵裡。
瞿鳳材!竟是瞿鳳材!
不就是那個兇巴巴的鎮東營千總?
瞿夫人也忒能胡扯了,兇成那樣會照顧人?相敬如賓都難吧,還說什麼年紀大才好,明明就是沒人敢嫁!
果子心裡大急,踮着腳,提着裙子就快步往外跑,跑的整身大汗,花容失色,一路上又是撞人又是踩了狗子尾巴,歪三倒四的就往屋裡衝,還打翻了杏兒提着的一盒子點心。
“你胡鬧什麼...”杏兒淋了一裙子的湯湯水水,氣得直跺腳,果子也顧不上給她道歉,拉着她就問:“姑娘呢?要出事了!”
她們在廊下喧鬧,早被紅藥聽見了,挑起簾子叫他們回屋。
果子見了正主,哪還顧得上杏兒,拔腿就走,徒留一個渾身狼狽的杏兒委屈的直跺腳。
進了屋,不等紅藥發問,果子就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頭全尾的把瞿夫人和周文鬱的話複述了一遍。
瞿家來提親?保媒的還是魏夫人和周大人?
不可能。
紅藥堅定的搖搖頭:“你定是聽錯了。”
“千真萬確!周大人和瞿夫人眼下正在三多堂上呢!看那情形,老夫人和太太都要被說動了!”
“他...他...”紅藥看果子如此焦急,這纔信了幾分。這一信可不得了,想到提親的是瞿鳳材,驚得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紅藥腦子發暈,耳邊嗡嗡,白着臉咬牙切齒了半天才道:“他吃壞了腦子不成?!”
魔症了魔症了,他一個國公嫡孫跑來遼東體察民情也就罷了,她管不着,可招惹良家婦女又是發了哪門子的瘋,他敢放下高貴門庭來求親,她還怕侯門一入深似海,齊大非偶高攀不起呢!
還有那周經略使和瞿夫人,他們倆瞎鬧什麼,旁人不知隱情底細,他們難道也忘了個乾淨?
不行不行,不能就這麼稀裡糊塗的被人坑了,一定要找他們說清楚!
前鋒總兵祁山府上,許至苒一人獨佔了景緻最佳的瞻溪園,臥山伴水,俯瞰河川,活似神仙。
若是沒有周文鬱搗亂,那還真是活似神仙。
許至苒淺淺唆了一口從蘇杭送來的龍井,剛想說話,就被身後直挺挺立着的黑衣男子打斷。
“許公子,若真讓周文鬱事成,祁川就叛不了了。”
“嗯。”
“祁川叛不了,那林舒平他們就更難了。”
“嗯。”
許至苒平平靜靜的聽着,一副巍然不動的模樣,其實他心中早急壞了,要是此時四下無人,估計他都要嚎出聲。
貴妃可是交代清楚了,要他把祁家全家收服,接着勸說幾個鎮東營主將,讓周文鬱先遭舊部背棄,後遇強敵環伺,又急又氣,又氣又怒,最後慘死於叛軍亂刀之下。
“許公子可有應對之策?娘娘可都指着您出力了,這要是有個萬一...”
早已遨遊四海的神識被無情的拉回來,許至苒默嘆三聲,硬着頭皮去敷衍他:“事事盡在掌握之中,如何會有萬一。我等的就是他周文鬱反應,他要是不動,想和他交鋒上手都難。”
他說的頭頭是道,頗有歪理,那黑衣人看不透他底細,也只能再催他幾句,順帶拿他進了宮的姐妹威脅一番。
許至苒既不生氣也不還嘴,面含微笑的等他說完了氣消了,這才甩開大袖一拱手,施施然往門外去。
一帆風順是指望不上了,既然周文鬱要掙扎,那他乾脆把這淌水徹底攪渾,說親是罷,那就說到底,一家太無趣,兩家相爭纔有意思。
正好祁川手上還有個至關重要的小河衛,裡頭鍛的精鋼是遼東最上等的,輕騎重甲都缺不了,值得去屈尊示好。
他許至苒可是京裡首屈一指的翩翩佳公子,滿樓紅袖招的人物,難道會比不過一介粗鄙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