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川尚未歸家,傅氏坐着月子,這個年,只剩祁老夫人和紅藥兩人一塊過。
場面略顯冷清,但人人臉上帶笑,倒也還不失喜慶,祁老夫人如今看什麼都順心合意,渾身有勁,笑口常開,就恨不能仰天長嘯,昭告世人她祁家有後了。
紅藥卻鎮定自若,祁老夫人還光顧着高興,她早已靠着只花布老虎和兩個弟弟混熟了。
先出孃胎的小名叫先哥兒,紅藥見他壯實,管他叫松鼠,後來一個是啓哥兒,因生的白嫩,被他大姐起名筍絲。姐弟三人成日聚在一處咿咿呀呀,傅氏看着好笑,問道:“傻丫頭,你可能聽懂他們說什麼?”
“自然聽得懂,松鼠餓了直叫喚,筍絲嫌他吵,”紅藥擠在弟弟邊上,老神在在的指點着:“母親看,松鼠餓的都啃起指頭來了,他可最不愛咬手指,筍絲方纔拍了松鼠一巴掌,定是好夢被攪合了。”
傅氏先一怔,繼而捂嘴直笑,嗔怪女兒鬼機靈。兩兄弟的乳孃吳嫂子則暗暗心驚,她帶孩子靠的是經驗是瞎蒙,反比不上大姑娘這份細緻入微。
祁大伯母操勞了半年,心情複雜的盼來了女兒的正日子。二月十五,祁如意大婚,無風無雨,暖陽高照,日頭晴好,祁老夫人帶着傅氏和三個孫輩,耀武揚威的上門慶賀,祁家大房早已是人聲鼎沸,高朋滿座,祁大伯母戴上了整整一套赤金鑲紅寶頭面,陽光一照,金光四溢,晃得人頭疼,紅藥光是看看都替她累的慌,大伯母耀眼奪目一如往日啊。
“嬸孃您快坐,千萬別客氣拘禮。”祁大伯母上前見禮,只說了一句就盯着兩個大胖小子挪不開眼睛。
“哎呦呦,離滿月才幾日,又長了一圈,差點認不出來了。”祁大伯母伸手想從容姑姑懷裡抱孩子,卻被祁老夫人打開了去:“還不招呼客人,又來捉弄我家孫子,小心再尿你一身。”
傅氏等人都笑起來,當日滿月席上,祁大伯母拿着串蜜蠟佛珠逗啓哥兒玩,啓哥兒費了老大勁也抓不着,小嘴一扁,小眼一眯,負氣般的撒了祁大伯母滿身尿。
祁大伯母訕訕的收回手:“也對,你家哥兒都是人精,惹不起惹不起。”
這時門外浩浩蕩蕩走來一隊女子,當先一個的正是充作女客的魏家三夫人,身後跟着魏家衆女孩,手捧冠簪珠玉,幾個女孩姿色不凡,風采各異,引得衆人頻頻注目。
“這是來給你如意姐姐梳剃加髻的。”傅氏見紅藥神色迷糊,小聲解釋。按廣寧婚俗,由夫家女眷替新媳婦挽發開臉,祁大伯母出自魏家,生了女兒不捨遠嫁,乾脆又進了了魏家,婆婆是大舅母,丈夫是大表哥,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傅氏剛生下雙生子,這可不多見,在祁大伯母眼裡她已與送子觀音無異,忙中還不忘拉着她討教生兒訣竅。傅氏哭笑不得,要是真有那訣竅,她何苦耽擱這麼些多年?實在被逼急了,吐出一句“時也,命也。”落慌而逃。
祁大伯母猶不滿意,跺腳大喊:“別吝嗇呀弟妹,晚間我再去尋你。”
外頭亂糟糟的,家裡幾個姐妹不好亂跑,卸了差事後都湊在祁滿枝閨房裡喝茶磕牙,紅藥也被塞了進來。祁家這一輩滿打滿算才攢夠四朵小花,奈何一朵進了魏家,一朵還見不得人,一桌牌都湊不齊,被魏家六個姑娘襯得勢單力薄,喏喏無語。
“姐姐這茶真好,”魏家五姑娘青然喝了口茶,咂咂嘴,怪聲怪氣的說道:“咦,爲何我喝着像是家裡的小種?”
“正是大舅母前幾日送來的,我不知姐妹們口味,想你們應當喝的慣這個,這才泡上了,妹妹要是不喜歡另換別的吧。”祁滿枝好似沒聽出什麼不對,仍舊笑吟吟的。
“你少說兩句,又想挑事不成,咱們是來接親的,又不是滋事尋仇來了。”魏家大姑娘鳳餘面上升起幾分薄怒,真是唯恐天下不亂,大喜的日子也不知道收斂。
“不過好奇隨口一問,大姐你怎麼就冤枉起人來了,”魏青然一甩帕子,橫眉怒視,口中也不依不饒:“我看是你自個包藏禍心,看誰都壞。”
魏鳳餘嗤之以鼻,祁滿枝出來打圓場:“都是姐姐妹妹的,哪來那麼多壞心眼。”
“就你是好人了,怪道咱們魏家的好東西都進了你祁家的口袋。”魏青然越發無法無天,戰火一下燒到了所有人頭上。
在場唯有紅藥不明就裡,祁滿枝卻心知肚明,她這五表妹算是魏家最破落的一個,老子好色,老孃好賭,哥哥是個病秧子,全家仰仗着公中補貼,眼皮子比個丫鬟還淺,見着好東西就往懷裡撈,看誰過的好都嫉妒眼紅,炮仗樣的性子,誰都拿她沒辦法。
“你們別理她,這丫頭瘋了。”魏鳳餘毫不留情,損的魏五面色發青,環視一週卻沒人支援,霍的站起身來,指着衆人罵道:“好好好,你們合夥來欺負我一個,咱們走着瞧。”
“我瞧着呢,你走啊。”魏大姑娘不屑一顧,一張嘴比刀子還利,女孩子們都笑起來,魏家最小的魏六姑娘還直捶桌子。
魏五自覺丟人,但當着祁家下人的面也做不出那潑婦形狀,只得裝腔作勢道:“你們慢慢聊,我更衣去了。”擡頭挺胸,昂首闊步的走了。
“咱們是不是太刻薄了,她都快哭了。”祁滿枝畢竟是主人家,有些忐忑。
“隨她去,如今越來越不像話了,咱們都怕她。你是不知道,我們幾個是一同住在祖母院子裡,有次我母親送了上好的燕窩給我和六妹妹補身子,她聞着味兒就來了,面上不說什麼,心裡頭算計深着呢,先激了六妹妹和她吵架,惹來祖母責罵我們姐妹,剩下她一個人包圓了好東西。”魏四姑娘敬春快言快語的接口,魏六姑娘惜年也甚是用力的連連點頭:“就是,又不是不分她,使這些手段給誰看啊。”
好個狠角色,還搶人吃食,不得了,以後少和她兜搭,紅藥聽的心驚肉跳,暗中記上一筆。
女孩們有了共同的敵人,自然漸漸熟捻了。紅藥插不上嘴,覺得沒意思,拉長了身子去拿桌上的玫瑰元宵餅,冷不丁摸到了另一隻小胖手,一擡頭,正是魏六,兩個女孩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傻樂起來。
魏六比紅藥大上歲數,長着如月牙般的彎眼睛,一笑還露出兩個酒窩,喜慶的緊。她是家中老幺,難得當一回姐姐,熱情極了,兼她又性子大方,鬼主意多,噼裡啪啦連珠炮似的說了一大串,紅藥只覺自個像個沒見識的鄉下人,這麼多年都白過了。
“我也剛得了弟弟,不過他不愛搭理我,自顧自的吃喝拉撒。”
“你吃過火盆裡悶熟的芋頭麼?可香了,叫你丫頭給你弄,我一次能吃五六個呢。你愛不愛吃甜食?我最愛趙家巷的酥蜜餅,還有衙門衚衕裡的糖炊餅。”
“日後你跟着我玩罷,我帶你找好吃的去。再過上幾日等天氣暖和了,咱們放風箏去。”她說到了興頭上,一步跨上了小杌子,手舞足蹈的,她親姐姐魏四看不下去了,擰着她的耳朵教訓:“這可是在祁家,丟不丟人啊你。”
祁滿枝上去勸:“都是自家人,不礙事的,我瞧着惜年妹妹爽利討喜,哪裡丟人了。”
“姐姐你別捧她,她鬧起來是真能上房拆瓦的。”魏四無奈道,魏家衆姐妹都笑起來。
不知不覺吉時到了,外頭一片忙亂,幾個年紀大的姑娘都不好露面,魏惜年眼睛滴溜溜一轉,附在紅藥耳邊小聲道:“咱們去看看新郎官可好。”
紅藥也好奇的很,怎能不答應,幾個姐姐知道兩個小的坐不住,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隨她們去了。
紅藥和惜年擠在人羣裡混進了喜堂,祁如意正拜別父母,祁大伯母的哭聲壓過了喜樂,兩種極端迥異的情愫錯綜複雜,分不清到底是喜是悲。
唯有新郎官是單單純純的一臉喜色,他生的高大,膚色黝黑,帶着志得意滿的笑,齊刷刷露出兩排大白牙,都快比祁大伯母的簪子更耀眼了。
“大哥真丟人。”魏惜年皺起了臉,好歹也是條風裡來雨裡去的漢子,一娶媳婦咋就變傻了呢。
“不會呀,樸實憨厚,是個老實人。”紅藥覺得魏家這位挺不錯,牙口好身板壯實,和文文靜靜的大堂姐很相配。
魏惜年抹了把汗,大哥清醒過來要是是知道自己這麼“樸實憨厚”,一定會把她們都滅口的吧。成親真是件可怕的事,這人都和往常不一樣了。
儐相等不及了,又來催促,祁大伯母嚎啕一聲,終是放開了手,眼睜睜看着魏家人簇擁着女兒上了花轎,眼睜睜看着繡綵鳳綴瓔珞的紅緞簾子灑下來。
淚水止不住的流,她什麼都做不了,只能默默祈願,祈願鸞鳳和鳴,瓜瓞綿綿,宜家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