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音繞樑, 清風墜月。
許至苒尚不知一局將破,猶自飲酒作樂,撫琴賞花, 洋洋自得的消受着着丫鬟們癡癡醉醉的傾慕。
在侯府裡他可沒膽如此肆意, 稍稍扎眼出挑點的都會被嫡母打壓致死, 他本就樹大招風了, 若再不縮頭裝呆子, 絕對只有下地獄的命。
說來他和周文鬱還有幾分想似,都是對天家人投了誠,靠了人家的接濟, 才能從那泥塘裡拔出身來。
只不過周文鬱是心甘情願的,而他, 卻是逼上梁山的。
懶懶散散的捻着琴絃, 許至苒長長的嘆了一聲氣, 眉宇惆悵,風姿惑人。
邊上幾個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鬟直接暈厥了。
嘖嘖, 果然是蠻荒之地出來的,沒眼界沒氣度。
“許公子,有人求見。”
氣氛正旖旎着,偏有人不解風情,要拿那案牘來打斷許大人的風月無邊。
許至苒無奈的收了心思, 請那人上堂。
“怎麼是你?”
天邊圓月漏出一片銀光, 照在來人臉上, 薄鼻樑, 三白眼, 不是別人,正是那兵備官張百林。
“下官, 下官失職,甘受公子責罰。”
張百林灰頭土臉的跪在許至苒腳下,全無了先前的傲氣,惶惶然如喪家之犬。
許至苒斜了他一眼,不緊不慢的直了腰坐好,揮退了衆婢女。
“你失的什麼職,又該受什麼罰?”
“下官一時不察,讓周文鬱送信上京求援...”張百林不敢擡頭,只牢牢盯着地上鋪的絨毯。
“混賬,”一個炸雷在張百林耳邊爆開,原來是許至苒一怒之下勾斷了數根琴絃:“你是想至貴妃於何地?”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張百林連連發抖,磕頭不止。
許至苒怒極反笑:“息怒,縱是我息了怒又如何,貴妃一樣饒不過你那條狗命!”
張百林早嚇破了膽,不知如何是好,許至苒又責罵道:“到了這一步還用我來教你?那我要你有何用?”
腦子給狗吃了的蠢物,要是老黑在就好了,他雖煩人了些,但好歹不糊塗,不似這殺才一般敗絮其內。
他氣悶非常,轉頭見張百林還呆呆跪在地上,索性撕了那卓然出塵的畫皮,直接一腳踹過去。
“蠢材,還不多帶幾人追上去,務必要截殺信使,取他首級!”
“是...下官..馬上派人追擊。”張百林死死壓住喉中滿溢的鮮血,虛弱的回話。
許至苒站起身,揹着手,居高臨下俯視着倒地不起的張百林,神情陰狠至極。
......
貴妃如今能稱雄京師,仰仗的不光是天子寵信,更有她精心擢拔的一批護衛,平日裡防身護衛,剷除異己都離不開他們。
老黑也是其中之一,說的確切些,他是貴妃的頭號大心腹九公公的乾兒子。
貴妃信不過許至苒,那小子放浪形骸又機關算盡,沒人看着絕對出事。
想到此處,老黑心裡惻惻,若是當初遲幾日回宮,也不至於被分到此地受難,被個毛孩子使喚,對個彪悍村婦下手,最後還遭了埋伏,被亂石砸傷,被關在地窖裡。
娘娘,救命啊。
老黑徹底奔潰,生不如死,逃過一劫的鵑兒則對着傅氏大倒苦水,指天罵地的哭訴她是如何被脅迫的。
傅氏怎會信她,敷衍了兩句便讓她將功補過,叫她將和她接頭,給她砒/霜的人都供出來。
鵑兒既落入了三房手裡,還有甚好說的,乖乖按了指印畫了押。
“鵑兒招供了,”晚上祁川回府,傅氏端了杯茶在他手邊,笑吟吟道:“我把她說的又重新謄了一遍,今早上就送去給二堂嫂過目。”
“正好,二房不成了,那許至苒也跑不掉了,”祁川神色也鬆快不少,喝了茶問傅氏:“你可記得他是怎麼和二房搭上的?”
“都說是崇泉寺的行正方丈引薦的...”傅氏不解道:“這又有何不妥?”
“行正大師,不光佛法高深,還精通藥理,醫術高明,”祁川露出一絲冷笑:“數十天前,他在萬翠山上修了座藥廬,專拿些毒物鑽研。”
“原來是他下的毒...虧他也是個上師大德...”傅氏一陣心驚肉跳,趕緊唸了幾聲佛。
祁川不屑道:“他心中無佛,眼裡有權,心狠手辣,全無慈悲。”
“無論如何,能逮到他這個從犯,於我們倒是好事,”傅氏拿帕子捂着嘴道:“如此看來還要勞煩李管事跑一趟,再給二房緊緊弦。”
......
“不是讓你們把風聲放出去,把祁家三房徹底抹黑麼,你們幹什麼去了,”許至苒久等廣寧口誅筆伐祁川不至,只好親自找上了祁山。
“許公子有所不知,鵑兒還活着,連那行正大師的作爲也叫他們發現了。人家放話了,若不能守口如瓶,那就一同大白天下。”祁山暗地裡也窩火,這許至苒嘴上無毛,辦事就是不牢,白白連累他落了把柄在祁川手上。
許至苒大驚,怪道老黑一直沒回來,看來是凶多吉少了。
“如今再押着老夫人又有何用,您這一局是不成了,索性把人放了,咱們也好下臺。”
“不成,”許至苒想也不想便否決了:“鵑兒可以再找機會下手,行正也不必留他太久,若這二人一死,什麼口供都作了廢,到時只消找個把婆子,去兵備司門前喊冤,憑他們怎麼分辯都是理虧。”
他說的也不無道理,祁山有些意動,正要答應,卻見一個儒生打扮的年輕男子不顧阻攔衝了進來。
“公子,完了完了,京裡發來密函,周老侯爺深夜進宮,第二日一早,娘娘就被軟禁了...”
若周文鬱在場,必會大呼奇妙,這人可就是和他針鋒相對的那兵備官,原來也是許至苒的爪牙。
許至苒聽罷,腳下發軟,倒退幾步,從後槽牙裡擠出句話來:“好個周文鬱,好一手釜底抽薪。”
冷眼旁觀的祁山徹底死心了,惡聲惡氣的譏諷道:“許公子,別忙活了,消停消停罷。”
許至苒叫他擠兌的無話可說,氣得一甩手,砸爛了一套杯盤。
......
許至苒被迫棄局,兵備道里的風頭立時大變,魏志川趕緊簽了赦令,把祁老夫人送了回來。
此番着實嚇人,祁府上下都有五六日沒吃好睡好了,一聽說老夫人出了兵備司,都聚到了角門,眼巴巴的翹首以待。
約莫等了小半個時辰,載着祁老夫人的青布平頭馬車緩緩駛到近前,簾子一挑,先下來了祁川,接着纔是依舊精神矍鑠的祁老夫人。
傅氏上前扶着祁老夫人落地,眼淚又止不住的淌了起來,紅藥也拉着祖母一隻袖子,黏在她身邊不肯走了。
祁老夫人抱着孫子,拉着孫女,爽朗一笑:“活了這樣多年,還是頭一回給人關起來,着實新鮮。我看他們那些當官的倒是怕我,連話都不敢大聲與我說,也是有趣。”
“老夫人,人家是怕咱們給他們下毒呢。”最後下車的許媽媽聽了,咧開嘴取笑道。
他們兩位還有心思拿兵備司的人開涮,想來是真無礙了,衆人極爲捧場的大笑,紅藥也略略放下心。
祖母一向是家裡的主心骨,若她有個萬一,那真是比天塌了還可怕。
紅藥笑着要隨大家進府,卻突然發現街邊拐角似乎還站着個人。
她心裡一緊,正要叫能征善戰的素姑姑看一眼,卻見那人背上背了弓,手上按着劍,遠遠瞧着挺眼熟的。
好像,好像是瞿鳳材?可他躲那作甚,莫非是她花了眼?
紅藥趁着沒人理她,提着裙子跑了過去。
那人形容狼狽,臉色蒼白,黑布斗篷上沾灰帶土,連頭髮梢都墜着露水,顯然是匆忙趕回的,可那倨傲的氣勢絲毫不減,果真又是他瞿大人。
“你這是...”
“跑了一趟公務...順道來看看”瞿鳳材不欲多說,簡簡單單的一筆帶過。
紅藥也沒多想,她的腦子已經被不知不覺中冒出的念頭佔了個滿滿當當,她有個一直未解的問題,不吐不快,先前惦記祖母,還不覺得有多緊迫,可此時祖母已歸,便再不能拖了。
瞿鳳材見她不語,便要告辭,紅藥一着急,脫口就問。
“你到底是誰?”
瞿鳳材抿着嘴,陷入了長長久久的沉默。
周遭安靜的能聽見風吹雨打,還有別人家檐下鐵馬錚錚。
他是措手不及被問住了,原以爲這丫頭上來該怪他癩□□吃天鵝肉,上回她光顧着哭了,還沒找他算賬不是。
這邊瞿鳳材一走神,那邊紅藥就鬱悶了,她一鬱悶,腦子裡就開始胡思亂想了。
既瞿鳳材是這樣的態度,那她就該明白了,不就是打算好了過幾年要翻身回去做主人麼,怪不得說不出口呢。
紅藥沮喪的垂下了頭,揪着衣角揉啊揉,既難過又羞憤,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瞿鳳材。”
過了不知多久,瞿鳳材總算把思緒捋順了,沉聲說道。
紅藥猛地擡頭,不敢相信自個的耳朵。
“一輩子都是瞿鳳材?”
她心驚膽戰,惴惴不安,想聽又不敢聽,往後的幾十年可都押在了他這一句答覆上了。
瞿鳳材被她問得哭笑不得,果真是個有主見的,心思也比旁人細些。
“你...大可放心,我這一諾雖不值千金,但終我此生不滅不散。”
“前事莫論,既說好了是一輩子,便是一輩子。”
他說的極認真,短短兩句用去了一身力氣,比幾日前他站在祖父面前跪着立誓還鄭重。
一切恩怨都成過眼。
會有個新的開端,一個平平凡凡的兵把子,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姑娘。
像有花開上了眉間,她如芙蓉一般的面頰,悄悄爬上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