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才進了廣寧, 始終黑着臉的扮羅剎的瞿鳳材便勒住馬,回頭來向祁家人告辭,自往官署去, 賀永寧也拍着馬要一同走, 祁老夫人趕忙停車要再謝一謝他們, 卻毫不意外的被冷冷頂了回去。
老夫人鎩羽而歸, 無奈坐回車中, 救命之恩重如山嶽,可看他這樣拒人千里之外,又該如何相報?
紅藥面露微笑, 淡然處之,實則鬆了口氣, 只覺甩掉了個大惡人, 樂得他別跟上, 若能老死不相往來就最好了。傅氏如今只惦念着祁川,壓根沒把他放在心上, 倒是兩個小的伸出頭不停張望,勾得賀永寧回頭朝他們做了個鬼臉。
稚兒不知愁,興奮的揮手作別,紅藥氣出一口血來,把這倆投敵的小叛徒壓了回去。
車輪緩緩停在了祁家門前, 紅藥帶着弟弟們最晚下車, 一隻腳剛踩在矮凳上, 就聽幾個小丫鬟嚶嚶啜泣, 她一驚, 急急撩開簾子,眼前竟是一片焦黑土地, 衆人愣愣的站着挪不動步,傅氏一個沒撐住險些跌在地上。紅藥走進仔細一看,原來是前院幾排屋子被夷爲平地,連院中那蒼勁古鬆都成了碳粉,垂花門殘存的半面牆上滿是張牙舞爪的燎痕,寧靜溫馨的祁家小院頓成廢園。
李管事正從一面半塌牆後走出來,擡眼見老夫人回來,飛也似的撲過來跪在地上,老淚縱橫:“小老兒無能,沒替您守好這院子。”
祁老夫人心如刀絞,又痛家園被毀,又恨毛大成作亂,一手把老了十多歲的管事扶起來,哽咽道:“你瞎說什麼,他們是你能擋得住的?人沒大事就好。”
傅氏在一旁按捺不住問起了祁川,李管事對她行了禮,恭恭敬敬答道:“後院倒還救下了幾間屋子,老爺如今歇在三多堂裡,身上的傷也找人治了,就眼巴巴盼您回來。”
祁川肩頭腿上都捱了狠刀子,但好歹是撿回了一條命,也沒傷者筋骨,勉強還能坐在還沒傾頹的堂屋裡,就是人瘦了一大圈,脣白臉黃,顯然是氣血不足。
母子夫妻相見,又有一番哭訴,祁老夫人強撐了許久,一見兒子就破了功,悲從中來,嘴裡吐不出半個字,唯有淚下千行。傅氏自不消說,哭溼了帕子衣領。
紅藥伏在父親膝頭,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女兒實是不孝,就會許諾日後孝敬父親,可平日也沒勤快些父親做點鞋襪衣服,沒多陪父親說說話,以後都改,天天給父親縫衣服。”
先哥兒也扒住祁川沒纏白布的那隻手,哭道:“我以後會好好背書的,父親快快好起來!”
啓哥兒抽抽噎噎,差點哽住了,紅了眼的祁川趕緊把他們一一勸好,命丫鬟送上帕子,又讓大家抹乾淨手臉,依次坐下,聽他將這十來日裡的變故緩緩道來。
毛大成胸有成竹,自認爲此戰必勝,何指揮使估計也是一般想頭,只一味的攻打皇城,忘了抽手把錦衣衛制住。
今上受過廠臣挾制多年,甫一掌權就裁撤了兩廠,錦衣衛也是一再縮減,可缺了這監管百官的鷹犬也是不行,沒過多久就被心腹矇騙,吃了大虧,無可奈何中只得秘密重組兩廠一衛。此事外臣知之甚少,何毛與渭王都矇在鼓裡,只以爲錦衣衛是花架子,沒曾想其中高手如林,不僅護住天子奔逃至西山大營,還揪出了宮裡策應的何妃娘娘。
渭王眼見挖地三尺都找不見侄兒,索性撞鐘矯稱天子駕崩,抓來內閣翰林院諸臣,喝令其擬一封傳位詔書。
“首輔已死,次輔汪閣老假借意屈從,趁其大意以案上石硯砸傷渭王,口中怒罵,觸階而死。”
“府軍前後兩衛指揮使察出不妙,殺回皇城,但力薄難撼渭王大軍,全衛近一萬人爲亂箭射殺。”
“兵部尚書侍郎等人被害,五軍都督府不敢擅自調兵,兵部九品司務盜出兵符,送往五軍都督府,路上被渭王部將撞見,含恨引刀自戮。”
祁川強捺心頭激盪,語氣淡然如常,只把生與死一筆筆匆匆帶過,可即便如此,這短短几句話還是讓紅藥深深震動。
此生既上帝王臺,自當以死報天下,何懼桑梓葬寒骸。
“陛下親調京營大軍,與渭王苦戰三日,殲滅渭王全軍。罪臣何儔供出毛大成謀反,陛下即刻命京營馳援遼東,解了廣寧之圍。”祁川說到此處,窒了窒,半響才嘆息道:“可惜沒抓着毛大成,被他逃出廣寧投了蒙古。”
堂上陸續響起口誅之聲,祁老夫人氣得一掌打上榆木案桌,先哥兒氣得跳下椅子要去捉拿狗賊,祁川苦笑着把他拉回來。
“好了好了,都回去吧,你老子也該休息了。”祁老夫人見祁川露出疲態,忙拖走了孫子孫女們。
待人走後,傅氏又與祁川說了些私房話,打起精神清點起來庫裡折損,找來泥瓦匠來把後院草草修繕了,讓一家人勉強先住着,只等萬事平定,祁川傷愈,再遷入新宅。
廣寧剛遭重創,百廢待興,人心不定,祁川這回因禍得福,成了大功臣,早有一票人家上趕着巴結,但最先摸上門來的竟是久違的魏惜年。
魏惜年隨家人出逃時扭傷了腿腳,走不利索路,還偏不要人攙扶,自個一拐一拐的進屋來,把紅藥嚇了一跳,又忍不住笑話她:“像個瘸腿鴨子,都這樣你還不消停。”
魏惜年也不介懷,走到紅藥面前,也不招呼一聲就上下下摸了一遍,紅藥大窘,別開她的雞爪子嗔道:“這又是唱的哪一齣了。”
劫後重逢,兩人都唏噓不已,相攜着手落座,杏兒依魏惜年的喜好端上了芸豆糯米卷,可她卻愁眉苦臉的表示沒胃口,倒還是紅藥來安慰她:“過去了,過去了,你看我們不是也好好的”
魏惜年微微點頭,又提起京中情形,紅藥挑了些要緊的說給她聽,魏惜年是有怨報怨的脾氣,拉着紅藥問何儔的下場。
“聽說是一家人都被砍了頭。”紅藥心裡膈應,拂着發寒的指尖道。
“算是便宜他了,按說就該五馬分屍,大卸八塊纔夠解氣。”魏惜年兩指握着放涼的松子茶,一口喝乾,轉念又道:“那何妃又是如何處置的?”
此爲宮闈中事,紅藥也是不得而知,“沒聽人說起過,但她犯下的可是滅族重罪,總歸逃不開一死。”
“唉,竟又是女禍外戚亂國,還沒吃夠當年林趙之亂的虧麼。”魏六姑娘還是改不掉嘴上沒門的毛病,隨口就議論起了當年是非。
魏惜年是說者無心,紅藥聽了卻腦子一懵,壓在箱底的惶恐與無助重見天日,挑着她身上薄弱之處就往裡鑽,沖天的火光逼到了眼前,佛堂裡渺渺青煙依稀可聞。
紅藥不由握住了魏惜年的手,笑的慘淡:“你快別說這些了。”
她手上冰冷,魏惜年自知失言,轉而說起閨中瑣事來:“我可大半年沒出過門了,要不是說來看你,那就得連着關上一整年呢。”
“沒幾日你就要出閣,是時候靜靜心了,往後夫家規矩嚴,可沒從前那快活日子過。”紅藥給她潑冷水。
“不會不會,他若敢對我不好,我可不饒了他!”魏惜年捏着拳頭舉到腮邊,兇相畢露。
紅藥豎起一根指頭戳戳她鼓鼓的臉頰,老氣橫秋的數落起來:“你看你,像什麼話,回頭小心被婆母立規矩。”
“你也是要定親的人了,還來笑話我,”魏惜年把腦袋湊到紅藥跟前,一雙亮晶晶的眼裡滿滿盛着戲謔,“你們從小就走的近,也算是竹馬青梅一對,好的很啊。”
紅藥沒制住她,反引火燒身,氣得撿出條糯米捲來塞了她滿口,“你還是老老實實吃點心,別聒噪。”
魏惜年得意的挑了挑眉,衝紅藥曖昧一笑,臉皮還不夠厚的祁大姑娘羞紅了耳朵。
魏惜年走後,紅藥獨自收拾起衣服首飾,打好包袱摞在衣箱裡,翻着翻着把那養小魚的玻璃瓶倒騰出來了。
上元夜花燈歷歷在目,可送禮的人卻好些天沒見了,也不知他受傷了沒有,他家屋子也燒去不少,眼下不會是宿在營裡吧。
紅藥發着呆,一會皺眉一會笑,來送晚膳的果子看了,打翻五味瓶一般不是滋味。
她放下黑漆食盒,飛快的瞟一眼紅藥,吞了幾口唾沫,很是艱難的張口道:“姑娘,黃家,黃家出大事了。”
紅藥被喚醒了,疑惑的看着畏畏縮縮的小丫鬟。
“半夜裡有人給他們家傳信,在角門那吵吵嚷嚷,把我折騰醒了,我就,就下牀去聽了回壁角。”果子臉色煞白,不停的打着抖:“那送信的說,鄭家一家人,一家人,都都被害了。”
紅藥呆呆的站起來,圓圓的眼裡沒一絲神彩,空蕩蕩黑漆漆,嚇得果子不敢抖的越發厲害了。
她聲音漸低,幾不可聞,紅藥聽來卻是清清楚楚,如聞驚雷。
“黃夫人並黃姑娘也沒了。”
“黃大人連夜就帶着黃二公子上京城奔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