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遼地, 看不見綠意,聽不見鳥啼。
後半夜又下起了大雪,朔風襲面, 風吼如雷, 悲愴裡夾帶了淒涼。
把枯枝聚成小堆, 硝石拉出火星, 再對上嘴吹幾口氣, 火苗子登時爆出,一點點纏着枝條升上來。
同營的賴小八獵來一隻瘦巴巴的野兔,扒了皮架在火上烤, 邊上一圈大漢瞧見,都圍過來, 盯着那點葷腥流口水。
“奶奶個熊, 真夠倒竈的, 纔出營就下雪,照這麼下去, 走死了明個都到不了騾河溝。”
“還想到騾河溝,呸,能走出這山谷就不錯了。”
衆軍士一陣騷動,罵聲不止,更有人哀哀慼戚, 好不悽慘。
鎮東營軍法如鐵, 有犯必罰, 管你是貴胄天驕還是平民草芥, 都無可脫罪。他們今次奉命押運糧草, 若是不能按期而至,延誤戰機, 那可是百十軍棍的重罪。
“我這把老骨頭,估計都禁不住三棍,唉,命絕矣。”年紀最長的關老忠苦着臉嘆氣,卻招來一陣不留情的嘲笑。
賀永寧也笑了,嘴角咧到了耳根,露出兩排白牙,不大的眼睛眯得都只剩一條縫了。
這是他頭一次隨軍離開鎮東營,也是頭一次和這麼多人野地夜宿,少年人畢竟是玩心大,竟覺不到一絲寒冷疲憊,搓搓手,呵呵氣,興致勃勃的聽着戰友們扯皮吹牛。
“當年那蒙古人打大同,你爺爺我跟着咱們林將軍趕去支援,夜行數百里地,跑死了兩匹大馬...”
“呸,混說也不帶這麼沒譜的,還兩匹馬呢,你入營十幾年,連馬毛都沒摸過吧。”
“我摸那畜生作甚,我可不像你,打了半輩子光棍,就和一匹馬過日子!”
這一下戳了不少人的痛腳,不少沒能娶上媳婦的軍士們一擁而上,拖了那人要給他一頓好打。
剛下去兩拳,坐得最遠的一人突然喝道:“都別鬧了!還不起來看好糧草,別叫雪埋了!”
不是別人,卻是這隊人的頭頭,鎮動營裡把總魯三。
上頭髮的話沒人敢駁,雪地上打成一團的幾人悻悻的收手,關老忠很自覺的站起身,拍了賀永寧一掌,叫他跟着自個走。
看糧草不能一幫人囫圇全上,也不能總是那麼兩三人,必須得要輪流值守纔不至於誤了事,這一輪正是輪到他們倆了。
關老忠是多年老兵,滑頭的很,把活計一股腦兒推給賀永寧,他則自去樹下避風。欺負新來的在哪都一樣,賀永寧也懶得與他計較,認真檢查了車上蓋的桐油布,把繩結打散,重新系緊。
他活做的細緻,魯三不由多看他幾眼,微微點頭,面色也緩了不少,從懷中掏出半囊劣酒,蓋子一掀,徑直就往肚子裡倒。酒雖不好,勁頭可一點不小,沸騰了心口血,驅倒了入骨寒。
如此寒夜,林中寂寂,最兇悍的猛獸都蟄伏沉眠,魯三警惕了半夜不見變數,自嘲一聲,也撒開了手腳,靠着塊巨石躺下。
閉上眼,耳邊的動靜就放大了不少,有人粗着嗓子說話,火堆嗶剝作響,雪片落到了青巖上。
還有人踏斷了枯枝,咔嚓,咔嚓。
魯三猛地睜開眼,渾濁的眼珠子暴出精光,插在袖裡的手悄悄伸出,扣住了背上□□。
有人來了,魯三有心給部下們示警,又怕打草驚蛇,可還沒等他有所動作,百來個裹着厚皮子的彪形大漢便打着呼哨,從谷頂衝了下來。
“蒙古人!是蒙古人!”魯三立即高聲呼喝:“迅速結隊!守住糧草!”
鬆散在各處的軍士們如夢方醒,急急攢動,可那羣賊人怎會讓他們如願,仗着下坡之勢,頃刻間就把衆人衝散開去。
賀永寧站的最偏,身側無人,幾個蒙古兵欺他勢弱,挑刀搦戰,賀永寧絲毫不懼,冷笑着抽刀迎敵。
他身手是了得,左突右閃的讓人近不了身,可虧在了力氣不夠,幾刀也砍不翻一個。
酣戰了十幾個來回,鋼刀捲刃,匕首中斷,箭房空空如也,賀永寧一顆心漸漸寒凍,握着刀柄的手卻加重了幾分。
世人總言畏死望生,他也不例外,哪怕心知大勢已去,勝負已定,卻還是要奮力一戰。
拼了命格開左右夾攻的兩把大刀,賀永寧被那鐵塔似的蒙古士兵震得直直往下跪。
離他最近的魯三踹開一個斷了氣的蒙古人,幾步跨到他身後,警惕的盯着四周。
還活着的幾個蒙古人躍躍欲試,受了傷的也不停掙扎要站起身子,個個兇蠻彪悍。
“賀小兄弟,仔細留心些,別給他們露了可乘之機。”
賀永寧用力點頭,中氣十足的應了聲是。
話音纔剛落地,刀鋒已逼到了面前,賀永寧閃身避開,腳點雪地,縱身而上,蟄腰從正中那蒙古人頭上翻了過去,往他背上一通猛擊。
魯三也動了,俯身橫掃□□,掀倒了一排人,他們一擊中了,又退到了一起,背抵着背,性命相交。
蒙古兵們不知爲何騷動起來,人羣向兩側一分,走出個七尺大漢,手中拿了把不常見的彎刀,那人眼睛一掃,忽略了賀永寧,只找了魯三纏鬥。
那人刀法詭譎,戰到最後竟把彎刀朝前一拋,魯三吃驚,趕緊挺搶去擋,這一下正中那人下懷,趁他這一擋的功夫,那人飛身上前,手中短刃一揮,霎時血如泉涌。
魯三去了一隻胳膊,跌坐在地,賀永寧伸手要拉他,卻被他推開,口中大呼道:“糧草要緊!”
賀永寧咬咬牙,吞了幾口滿是血沫子,一狠心抽身而去。
蒙古兵又慢慢聚攏過來,魯三目眥盡裂,單手提槍一震,仰天嘶吼。
既着鐵甲入陣,那便是拼卻一命也不屈服,國仇家恨,累累世仇,咱們今朝一筆筆算清。
......
這羣蒙古兵此番爲了糧草而來,早在鎮東營衆人被一一擊殺之時,便有另一隊賊寇牽了拉車軍馬,此時已走出幾裡地了。
鎮東營的三十餘人已死傷過半,賀永寧孤立無援,也不敢瞎逞什麼英雄,撒開了腿在後頭追,一把抓了系得死緊的繩結,一點點往車上爬。
他還是瘦小少年人,動作也輕巧,蒙古兵急着往回拉駕車,也沒覺察不對,竟叫他爬到了車頂上,胡亂撕開了一點油布,摸出硝石,點了那車糧草。
乾草遇明火,一發不可收拾,更有疾風推波助瀾,把火舌送到了相鄰的幾輛車上。
正揮着馬鞭的蒙古兵還不知後頭出事,賀永寧縱完了火,心裡狂跳,猶覺不解恨,反骨上身,避開烈火,匍匐行到馬頭上方,舉刀往下用力摜去。
這一刀,爲魯三那條胳膊。
腦漿子和血濺了他一臉,淚水掛在眼眶邊,有那麼一瞬間,他都不記得自己是誰,不記得身在何處了。
他所求的,明明不是如此。
蒙古兵終於了大火,還有火光中的賀永寧,蒙古兵狂奔而至,嘴裡哇啦哇啦大叫,氣急敗壞的提刀就砍。
寒光交織成不透風的網,勢如雷霆,當頭罩下,生死交錯中他看到天旋地轉,看到滿眼的血紅染滿了半個山谷,可這一切悲壯犧牲,都比不上那把熊熊的烈焰,直指天際,漫山遍野。
倒下的那一刻,賀永寧含血大笑。
腹裡那柄大刀還在亂攪,但他似乎已經感覺不到痛楚了。
如果他還能睜眼,這一把火定會被他編成個冗長冗長的故事,在幾年後的另一個雪夜,說與他的小媳婦聽,再告訴他那白胖胖的兒子,他有多厲害,多機智。
他拋頭灑血,都是爲了那份虛無縹緲的相守。
萬里奔襲謀生路,到頭來看,得了自由,卻也無處安身。
身下山川連綿,天上蒼穹浩瀚,人間滿目瘡痍。
歸路迢迢,何日永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