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老夫人臥病, 這掌家理事的擔子自然該由作兒媳的傅氏挑起。捧着許媽媽送來花名冊,傅氏剛翻了幾頁就連連搖頭。
“一溜數下來竟有四五個十八十九歲大的,真不知她老人家是百密一疏, 還是智者千慮。”傅氏勾起嘴角笑得譏諷, 把那冊子攤開來指給容姑姑看:“杏兒小福鵑兒, 還有前院的木頭, 家裡得力的都到時候了, 這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可不能再拖下去。”
容姑姑乾笑着瞧了幾眼,不敢附和, 只好把烏木如意小炕桌上幾盤細點歸置了一遍,裝出個忙碌碌的樣子。
傅氏繼續往下看, 越看越無奈, 氣道:“不排個一二三等便也罷了, 人都進府五六年了還做着掃灑的活計,不早想着扒拉扒拉後生, 就會使喚大的,到如今可算是青黃不接。”
這話容姑姑是一千一萬個贊同,祁老夫人對下一視同仁,憑你在人前多有面子多威風,領的月錢都和新來的粗使婆子一個數。年輕丫鬟還夠用, 她們這些拖家帶口的就捉襟見肘了, 更別說她還得獨擔重任, 實在是裝了一肚子辛酸淚。
“太太不若趁此機會問問杏兒她們, 是去是留是嫁人, 早做打算纔好。”容姑姑極殷勤周到給傅氏送上個蟠桃銅胎掐絲琺琅手爐,小聲提議。
傅氏點頭稱是, 又道:“不光如此,你再把那些小丫頭給我叫來,看看有沒有可造之才,是時候讓她們出出頭了。”
“那真是要替她們謝一謝太太的恩典。”容姑姑聽了,笑着蹲了個福,自去傳話喊人了。
傅氏依祁川的吩咐整治了一桌好席面,糟鵝胗掌、黃瓜拌遼東大蝦,又有扒鍋肘子、珊瑚海虎翅等等,算不上玉粒金蓴,可在大冷天裡也屬難得了。
好菜好酒卻沒能逢上好客,祁川虛虛握着白瓷酒杯,驚疑不定地看着主位上的經略使周文鬱,邊上充作陪客的前鋒總兵林舒平也是一頭霧水,夾了一筷子遼東大蝦慢嚼細品,眼巴巴的等着周大人開腔。
這周文鬱面白眼細,一身儒生打扮,始終眯着眼笑得和氣,忙不疊的勸酒勸菜,倒成了他是主人。祁林二人摸不着他底細,他敬過來的酒又不敢不喝,五輪下來就被灌得暈頭轉向,醉眼迷離。
周文鬱仍是神采奕奕,他估摸着時候差不多了,便端着杯酒,幽幽嘆道:“我來此地不到一月,就曾多次聽聞街市上孩童傳唱,‘生於遼不如走於胡’,更是親眼見過遼東青壯結隊逃荒。”
遼地貧瘠,時不時還有蒙古滋擾,農戶窮苦,常被逼逃荒,或獨行,或成羣,往南而去,到京城,山東等地謀生。此事不甚光彩,冷不丁被他拿出來這樣一說,二人面上無光,啞口無言。
“我看這遼地,軍備日益廢弛,田地荒蕪,餉源枯竭,實在叫人心痛心寒。”周文鬱說完,皺着眉仰頭飲盡杯中酒,神情肅穆道:“滄海之東,遼爲首疆,天下既寧,斯必戍守。大道理在座的都懂,可眼下遼東是個什麼情形?一旦江南欠收,京例拖延,先不說發不出餉來,就是咱們這些當官的都要被餓死。”
祁川嚇得酒醒了一半,摸摸額頭滿是冷汗。他定了定神,虛心求教:“周大人所言是極,遼東積弊已久,不知大人可有應對之策?”
“若想不再爲糧餉犯難,勢必應當重整屯田,”周文鬱等的就是這一問,他說到了關鍵,猛地站起身來,目光灼灼的盯着二人:“只要能再開軍屯,到時數千裡內阡陌相連,屯堡相望,便可罷海運糧,不再受制於人。”
林舒平這時也緩過勁頭,聽了這話,面上浮出難色:“大人,如今舉國上下侵佔軍屯之風盛行,但凡還能耕種的都已屬私田,再者朝廷賦役繁重,就是有田也無人肯耕啊。”
可週文鬱似已成竹在胸,“你說的不差,但咱們遼東總兵可不是個吃素的,有他在,定能再興我遼東軍屯。”見席上二人半信半疑,他捻鬚一笑道:“林大人,毛總兵一屁股爛債都握在我手裡,您說說,他會不會把田給吐出來?”
林舒平露出瞭然之色,祁川卻來沒放下心:“周大人,還有田賦徭役一事...”
“我此次前來,就是奉了聖上的命,既決心要重振遼東,就不會在稅役上爲難軍民。”周文鬱擺了擺手,底氣十足,全然不把這大難題當回事。
祁林二人一時沉默了,各自在心中掂量起來,周文鬱看在眼裡,又拋出了一記重拳:“萬事都已具備,只欠有人襄助,您二位家底乾淨,權威也重,若能得二位援手,實在是遼東之大幸。”
好一個家底乾淨,權威也重,好一個遼東之大幸,這是明火執仗的要人站隊啊。
祁川收緊了拳頭,坐直了身子,林舒平也是如臨大敵一般。周文鬱倒還閒適,又自斟自飲了幾杯,待喝夠了酒才哈哈一笑道:“此事幹系重大,二位不如好好思量,等算清了再給我個答覆。”
燈火之下他眼神鋒利,一派文弱裡藏着肅殺和剛毅。
祁川垂頭不語,暗自有了分辨。
紅藥在祁老夫人身邊守了一晚,陪着說話解悶,直到她用過藥睡下了方纔趕回到三多堂,進門卻不見杏兒與素姑姑,唯有傅氏房裡的果子候在一邊。
“怎麼叫你看屋子,你杏兒姐姐偷懶去玩了不成?”紅藥在妝臺前坐下,擡手要解發辮,那果子趕忙湊夠來,輕輕柔柔的接過了手。
“太太叫杏兒姐姐和素姑姑說話呢,姐姐怕您回來沒人伺候,叮囑我一定要守在屋裡。”她有一條好嗓子,說話脆生生的,像山泉淙淙,又像鳥鳴婉轉,引得紅藥對她上了心,從銅鏡裡打量了她幾眼,見她也就是十二三歲大小,小眼睛扁鼻子,面容平常,但做事卻有條不紊,乾脆利落,心裡多了些好感,又問她:“你梳頭的手藝倒是不錯,平日裡都做些什麼活計?”
果子手裡不停,替紅藥除去釵環,把一頭烏髮放下來,嘴裡答道:“回姑娘的話,平日裡就是幫着姐姐們做點粗活,擦擦桌掃掃地。”
紅藥吃了一驚,可惜道:“太屈才了,太屈才了。”果子卻不覺委屈:“姑娘這是取笑我呢,我笨手笨腳的哪敢往主子面前站。”
她探頭看了一會兒,見紅藥帶着笑,眼睛彎彎,心情頗好,壯着膽子道:“姑娘,肖夫人身上不好,想見一見姑娘。”
“肖夫人?哪一位肖夫人?”
紅藥正解着玉色軟緞豎領襖上的扣子,腦子懵懵的,一下沒反應過來。
“正是原先康家的如梅姑娘。”
紅藥一頓,放下手來,任由領子上一枚玉扣半鬆半閉。康家的如梅表姐嫁去肖家有好幾年了,與她也許久沒碰面了,怎麼這時候忽的來說要相見,就是要見面也不下貼子,反倒找個祁家丫鬟傳話,這裡頭透着古怪,她便沉下臉道:“誰指使你來傳這話的?”
果子一看勢頭不對,慌忙跪在地上,以頭點地:“肖夫人身邊的碧濤,是奴婢的表姐...肖夫人在肖家實在住不下去,如今搬去了青巖庵躲個清靜。肖家把嫁妝都強佔了,肖夫人無以爲生,就快食不果腹了,還請您看在姐妹一場的情分上,接濟一二。”
她邊說邊磕頭,幾句說完額上已青紫了,紅藥聽得瞠目結舌,急忙拉她起來:“你說的都是真的?”
“若有半點虛詞,甘受天打雷劈。”果子哭着發誓,還沒等站穩又跪在紅藥腳邊:“姑娘,肖夫人真快不行了,碧濤姐姐也瘦得不成樣子,您快救救她們罷。”
康如梅若不是走投無路,何至於求到她這來。仔細想想也曾聽過幾耳朵閒言,說康如梅所嫁夫君不甚體貼溫柔,動輒就拳腳相加,果子說的多半不假。她權衡了良久,還是放心不下表姐,對那還抹着眼淚的小丫頭道:“你先起來,到門口守着去。”
果子立刻起身,老老實實的蹲守在房門口。紅藥見她就位了,這才轉回屋裡,把被褥翻開,從夾層裡摸出張一百兩的銀票來,折成了小條塞進隨身帶着的荷包裡。
這還是當年小舅舅送的,統共有五百里,讓她藏在了各處。月銀和四時節禮都是有數的,用了馬上就叫傅氏知道,還好這筆銀子當年按下了沒過明路,今日派上大用場了。
只是錢卻不能交給果子,防人之心不可無,敢在她面前替個外人哭求,這一點就值得推敲了,還得她偷偷溜出去,看一看那如梅表姐到底是怎樣的境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