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大伯母受了祁老夫人之託,放下手頭正籌備着的婚事,趕着回去見了孃家人。魏家腳踩官商兩道,正想抱着總兵的大腿再往上進一步,怎會錯過這現成的機會,兩下一商定,集闔家之力拿出五萬兩來,又給相熟的幾家通了氣,不過三日就打點齊整了七萬兩。
魏家這錢自然不是白出的,魏老夫人心裡早算計好了,大房的兒子幾年沒升遷了,最好能挪一挪,近來不太平,要是衛所能出點人手幫着押運貨物是再好不過了。但總不能帶着銀子直接找上門去討這些好處,那不成了送賄的了,於是又找回祁老夫人,想請她做箇中人。
祁老夫人卻再不想攙和進這瑣事裡頭,祁家亂成了一鍋粥,她早已是自顧不暇。
紅藥不小心走露了風聲,傅氏從祁老夫人反常的舉動中窺出些許不對勁,許媽媽又不是她的對手,很快就敗下陣來,把祁川的行蹤如實相告。
行軍在外,歸期不定,生死不知,外頭正是天寒地凍,又聽聞蒙古人個個如狼似虎,傅氏身懷有孕,心思本就細膩敏感,哪裡受得了如此打擊,一下暈了過去。更麻煩的是,她醒來後,一言不發,只顧着獨自垂淚,連着幾天水米不進。
“太太,求求您替腹中孩子想一想,還有大姑娘,您要是不在了,他們可怎麼是好?”
容姑姑跪在傅氏炕前,哭成了淚人,好話說盡,但傅氏卻不肯看她一眼。
她只呆呆的坐着,一時恨着祁川不守信約,拋下自己,一時又擔心他慘遭不測,飛雪埋骨,一時又被肚子裡的孩子折騰地大汗淋漓,胸悶氣短。閉上眼就能看見祁川倒在血泊裡,面容僵硬,睜開眼身邊卻是他舊日的衣袍鞋履,其溫猶在。
幼時閨閣裡讀書,常暗暗嘲笑那些“悔教夫婿覓封候”的婦人,現在換成自己才知道,這不是小家子氣,不是不知大體,這是一個女子最無人訴說的孤獨和無助。
祁老夫人體貼她,由她發泄了兩天,但見總不好轉,也坐不住了,親自端了滿滿一食盒補品去看她:“你先別忙着自己嚇唬自己,也不是他一人去的,鄭總兵家的兒子還在他手下呢。何況往年那些領兵去的人家也好端端的回來了,倒是你看你這個樣子,這讓我怎麼和川兒交待?”
傅氏還是哭,祁老夫人心裡嫌棄她不爭氣,嘴上也不含糊:“你鬧,你鬧,你別吃了,死了倒乾淨了,等川兒回來,我再給他納一個能生養的,三年抱倆,開枝散葉,一家人好好過日子,連祖祠都不讓你進,我看誰還記得你。”
也不容傅氏說什麼,繼續罵道:“你怪我瞞着你?你這個樣子我如何敢讓你知道?他這一去未必不是好事,快把你那些一哭二鬧的把戲收好,等真回不來了,再哭也來得及!”
“從來富貴險中求,男兒哪個不出去建功立業?我話就擱這了,吃不吃你自己掂量着看。我們祁家也不是沒你就斷子絕孫了。”祁老夫人說的自己氣順了,擱下食盒,拍拍手走人了。
傅氏差點嘔出一口血來,但也被祁老夫人嚇住了,硬是把淚水憋了回去,捧起了飯碗賭氣吃了起來。
果然還是老夫人有辦法,容姑姑對着祁老夫人的背影比了個大拇指。
祁大伯母在家等了幾日,見得不到祁老夫人的支援,索性殺上門來,把祁老夫人堵在了慕萱齋裡,不依不饒地懇求道:“這事一開頭就是您出的面,您可不能就這麼撒手不管了。”
她出生富貴,生性喜愛金碧輝煌的東西,打扮上也是怎麼華麗怎麼來,今日穿着一身胭脂紅緞面落花流水鴛鴦刺繡長襖,配一條石青色繡金線馬面裙,頭戴金絲狄髻,脖子上掛着明晃晃的六福雲紋大金鎖,鎖下還掛着一顆指頭大的東珠。
祁老夫人被她晃得頭暈,且又不耐煩管她們的事,趕緊把紅藥拉出來救場。紅藥訓練有素,施展一身磨人功夫,一口一個伯母叫着,還端着一盆點心不停地往她嘴裡塞。
祁大伯母有苦說不出,又掛念着家裡的囑託,也不顧紅藥還在場,開口就道:“我的好嬸孃啊,您就送佛送到西吧,這談不成,鄭夫人也着急不是?”
“你也說了是她着急,又不是我着急。”祁老夫人白了她一眼:“我這裡還是一家子的事,你也好意思找我?”
“您能有我忙?我家裡還有個待嫁的女兒啊,婚期就在眼前了,嫁妝還沒準備齊全呢,您捨得看我兩頭跑?”祁大伯母見招拆招,寸土不讓。
紅藥好奇的很,坐在一邊嚼着桂花糖看熱鬧,看着樣子,大伯母是勢在必得了。
祁老夫人果然服了軟,半推半就道:“他們鄭家找你們借錢說到底是爲了咱們遼東,你們也別求太多了。”
“我的好嬸孃啊,你還真當他們是甚麼好官?”祁大伯母灌了一杯茶進去,眉飛色舞道:“您想想啊,這夏天出的旱情,各衛所的指揮使們不會上報麼?什麼總兵,指揮同知那麼多人,就沒人知道該備好越冬的糧餉麼?爲何現在纔想起來籌銀糴買?早去哪了?”
“您再想想,要真說有門路的,也不只您一個啊,還不是看着您心善好說話,別人誰不剝她幾層皮啊。”
祁老夫人有些不敢相信:“你是說,衙門其實已備好了買糧的錢,只是…”
祁大伯母這下想起來邊上還坐着個不懂事小女孩,急忙打斷祁老夫人的話:“您心裡清楚就行了,那些當大官的,有誰是不貪的?我們也不是要挾他們,不過是互利互惠罷了。”
祁老夫人黑了一張臉,她自負看人不差,卻沒想到這一層,悶聲道:“這又是你家那老不死的說的吧。”
祁大伯母笑起來:“您別這樣說嘛,母親也是怕您對她太掏心窩子了,反而吃了虧。”
祁老夫人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祁川突然出兵山海關,鄭家長子還就放在他麾下,現在看來似乎都大有文章,再也坐不住了,對祁大伯母道:“走,上她們家去。”
祁大伯母得償所願,笑得眯起來眼,連聲道:“嬸孃英明,嬸孃英明。”
銀兩沒能籌齊,鄭夫人當然是最焦急的一個了,自從得知遼東缺糧缺餉,她就再沒睡過個囫圇覺,只覺得一把利劍懸在頭上,坐立不安。
“夫人不如坐下喝杯茶,特意給您衝了南邊來的瓜片。”曹勝家的端上一隻鈞窯的月白瓷蓋盅,她是鄭夫人最器重的一個,如今也只剩她能近的了鄭夫人身,“且放寬心罷,祁家再怎麼厲害也不過只是個四品官家,您的吩咐他們怎麼敢不放在心上。”
“話雖如此,但畢竟是我們求人辦事,他家要是推託了,還能真治他罪不成?”鄭夫人只披着件家常的銀灰回紋織錦褙子,周身不見一件首飾,心煩意亂地靠在軟榻上,不停地撥弄着手中的碧璽翡翠十八子佛珠。
“說來說去還不都是那賤人的錯,要不是爲了她,怎麼會留出這麼大的虧空,夫人您何至於低聲下氣地去求個不入流的老婆子。”曹勝家的替鄭夫人打抱不平起來。
“不可無禮,這不是京裡,快給我收起你那勢利眼,”鄭夫人聽她說的不像話起來,很是不悅:“早告訴過你了,別再說她,這就算是咱們鄭家欠她的,你剛剛那句要是給老爺聽到了,我可保不住你。”
曹勝家的不敢吱聲了,鄭夫人被她勾起心事,發起怔來。
早在今年八月間,鄭總兵就估摸着收成不好,和幾名幕僚商議後,提前把衙門裡一筆銀子封好裝箱,防着九月京例不來,也好有個準備,能儘早買糧充餉。到了九月,果然沒等來京例,卻等來了個煞星。那人手中握着鄭家把柄,抖落出來就是滿門抄斬的重罪,他張口就要十萬量白銀,一分不肯少,一天不肯拖,鄭總兵爲了保住一家性命,只能把手上這筆錢先送了過去。本還指望着十月江南來的糧食能解遼東之急,沒成想竟是禍不單行,江南大澇,區區五萬石不過是滄海一粟。夫妻兩個走投無路,變賣了廣寧的莊子鋪子,但還是杯水車薪,萬般無奈只能低頭求人,被動至極。
這卻還不是最可怕的絕路,和那人嘴裡的那個秘密相比,挪用遼東餉銀根本就是微不足道。他本就和鄭總兵有仇,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十萬白銀只是個開始,之後還想要什麼,還敢要什麼,都不受控,到最後,鄭家恐怕會爲了守住那個秘密被他生生逼死。
屋裡放着黃銅鑄的大熏籠,燃着安南上貢的降真香,如今這滿眼的富貴榮華竟比籠中升騰起的雲煙更易散,鄭夫人不禁打了個寒顫,捏緊了手裡的佛珠,暗自含恨,若是當日未將她送進宮,要是那日狠下心送她回金陵,鄭家何至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