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老夫人這幾日過的當真是比窗外落單的孤雁還悽楚,蒙古滋擾邊境,兒子一聲不吭地保家衛國去了,至今沒個音信,還未等她平復好滿腔愁緒,軍餉又告急,總兵夫人都找上門來,巴巴地等着出主意。
饒是剛強如祁老夫人,此時也有些受不住了。她心裡清楚,鄭夫人想在廣寧這條蚊子腿上挖點肉,向那些隨夫赴任的太太們開口是行不通的,他們就是真有這等手筆,一時間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要想湊齊銀錢,只能打廣寧世居旺族的主義,找上祁家,就是看上了祁家深厚的家底和盤根錯節的門路。
鄭夫人也是想通了這一點,姿態放的很低:“鄭家在廣寧算不上什麼,不過是靠一個總兵的頭銜撐着門面罷了,如今一出事,真是求告無門,想來想去,借銀這事只能託付給老夫人您了。”
祁老夫人乏了,不願再和她打官腔,只道:“鄭夫人可否透個底給我,我也好有個打算。”
“這自然是應該的,”鄭夫人忙不迭的說:“不瞞您說,眼下將逢大禍,我鄭家也不好袖手旁觀,已湊足了五萬兩,算作爲國盡忠了。再有遼東都司家裡也湊了三萬,官家庫裡還能勻出五萬來,還差着七萬兩。”
祁老夫人倒真是吃了一驚,沒想到鄭家有如此誠意,本還有些埋怨鄭總兵辦事不利,都火燒眉毛了才臨時抱佛腳,如今也沒了心結,略一盤算道:“此事雖難,但不是全不可爲,我不敢應承許諾什麼,只教夫人知道,一定竭盡所能襄助夫人,也算是爲孩子們盡點心力。”
鄭夫人這才送了一口氣:“能得您一言,這事就成了一半了,我權且替將士們謝過老夫人大義。”說着就要下拜,祁老夫人趕緊托住她道:“夫人真是折煞我了,要說大義,夫人出資五萬,才真是遼東軍民的大恩人。”
祁老夫人攜了她坐下,繼續道:“咱們這地界種糧不成,但產山參,出皮料子,別看在北地算是平常,但裝上船進了運河,送到南邊就價比千金了。所以遼東最富,莫過於這些南北行走的商戶,如今也只有他們,能出得起這七萬兩了。”
鄭夫人深以爲是,但還是有些猶豫:“畢竟是官家用錢,要是向他們開了口,怕有人傳開,說成什麼橫徵暴斂,欺壓商賈的。”
“夫人,咱們是借不是拿,且全憑願意,身正不怕影斜,隨他們說去,”祁老夫人目光炯炯,朗聲說道:“如今事急從權,欺壓商賈總比遼東大亂來得好些。”
這話定了鄭夫人的心,鄭大人年後就將回京述職,最緊要的還是先熬過這一冬,旁的都可從長計議。
“老夫人想的通透,是我迂腐了,”鄭夫人語帶謝意,祁老夫人擺擺手道:“要是夫人下了決心,那明日便可替夫人牽線搭橋。”
“再好不過,那我就靜候老夫人佳音。”直到此刻鄭夫人才終於露出了笑容,心滿意足地告辭離去。
祁老夫人卻還歇不着,叫了許媽媽伺候筆墨,趁着日頭還亮,給祁家大伯母寫了一封信,請她出面周旋。
祁家早已過世的老太爺當年排行老三,上頭還有兩個兄弟,大哥家的兒媳婦,也就是祁大伯母,出身廣寧魏家,在遼東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富商,把鄭夫人託給她最穩妥不過,就是魏家不肯借銀,總會看在總兵的面子上召集商會一同籌措。
“你馬上找人送過去,就說是急事,請她早做回覆。”祁老夫人看着許媽媽交待妥當,仍有些不放心:“要是明日午時還不回,我可要找上門去的。”
“您就放心罷,不會誤了事的。”許媽媽捧着個烏木的小茶盤,給祁老夫人端上了一盞參茶。
“你不知道,我這心裡慌得很。”祁老夫人起身,由着許媽媽給她換下見客的大衣裳,“過了這麼多年安穩日子,如今又…”
許媽媽聽出祁老夫人慾言又止,沉默了一會道:“三姑娘,這到底出了什麼事,讓您連我都瞞着?”
久違的閨中舊稱讓祁老夫人怔愣了下,嘆道:“罷了,說給你聽也好,家裡總要有人知道輕重。”她自幼與許媽媽相伴,同甘共苦幾十年,經歷了多少風雨,感情比手足還更親厚,從來無話不談,對許媽媽十分信任,便撿着要緊之處說了。
許媽媽倒吸一口涼氣:“咱們家怎麼就這麼不順,偏偏挑這時候出事。”
祁老夫人頭大如鬥:“誰說不是,你可不能透露出去半個字,尤其是傅氏那邊,給我看好了三多堂,千萬要保她平安。”想了想又道:“你拿家裡的賬本來給我看看。”
許媽媽得令,拿出鑰匙來打開了祁老夫人妝臺上一個不甚起眼的光面紅木匣子,取出一本泛黃的厚冊子。
“老夫人可是要查糧價?這幾日漲了一些,一兩銀能買一石八斗,”許媽媽拿着賬簿翻給祁老夫人看,“十日前還能買上兩石呢。”
“這倒還好,不算太嚇人,”祁老夫人略送了口氣,又問:“今年莊上收成如何?”
“就九月初送了十五石米,五石粟,外加一車野味,一車果子菜蔬,幾籠活鴨活兔。”
“咱們這一家人倒也夠了,如此我也能放心了。”祁老夫人擱下賬簿道:“平日還是儉省些,也不知道日後如何。”
主僕兩正說着,梢間裡酣睡了一下午的紅藥渴醒了,踉踉蹌蹌地爬下炕來,卻不小心撞到了腳,嗷嗷叫喚。
許媽媽聽到動靜,忙進來施救。“媽媽,腳疼。”紅藥嘟着嘴嚷道,許媽媽把她抱回炕上,給她揉着腳,祁老夫人也走進來,見她睡得雙頰通紅,腆着個圓圓的小肚子,坐在那裡,十足的懶蟲樣,便拉下臉說她:“你都多大了,還這麼嬌氣,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早就能開弓射箭了,就是割了手也從不喊一聲。”
紅藥雖醒了,但是腦子還是一片混沌,也不管祁老夫人說什麼,顛顛地就跑過來,滾進了祁老夫人懷裡。
祁老夫人又憐又愛地抱住她,一顆心都要化了,又想到此時非同尋常,狠下心來把她拎到案桌旁,拿帕子給她擦了手和臉,翻出那本賬簿逼着她看。
許媽媽哭笑不得,老夫人啊,大姑娘還小呢,您也太心急了吧。
祁老夫人擔心的事情太多了,她一怕祁川再回不來,二怕遼東兵變,三怕萬一祁川不在了,遼東大亂,這小孫女該怎麼辦。
焦急的情緒需要一個宣泄口,在祁老夫人這裡,那就是把自己一身的本事都教給紅藥。
廚藝,算術,看賬簿,看堪輿圖,打彈弓,也不管紅藥能不能聽懂學會,祁老夫人像填鴨一樣一股腦地塞給紅藥,要不是天上還下着雪,她甚至想拉紅藥去院子裡學套拳法。
幾天高強度,大跨度的學下來,紅藥真是暈頭轉向,不知所措,她早上聽了一肚子怎麼料理花草,下午又對着杏兒的手練了好久怎麼包紮傷口。開始是新鮮,但時間長了也受不了,紅藥開始懷念跟着傅氏讀書的日子。
這麼說來,也有幾日沒去見過母親了,她動了心思,抽了個空偷溜去三多堂。
傅氏這裡是整個祁府最溫暖的地方,紅藥所幸脫下了外衣,歪在母親身邊說話:“祖母也不知是怎麼了,讓我學這學那,都沒個休息時候。”
傅氏今日精神頭不錯,接口道:“對你嚴厲也是爲了你好,都讓你學了些什麼?”
紅藥掰着手指頭給她算了一遍,末了還補充到:“祖母還說,明早要練燒火呢?”
傅氏卻神色如常,反勸紅藥要聽話:“你祖母不會害你,咱們生在邊疆,命數難定,最不怕的就是技多。”
紅藥乖乖受教,不知怎麼的想起了康如梅的話,祖母和母親是否也是想着多學些東西,將來遇險了能多條生路。
那麼這一次,會是怎樣的危險?
紅藥心裡沒數,但傅氏卻是清楚的很,送走了女兒,她馬上打發容姑姑去請許媽媽。
“太太今日可好?可有何不適?”許媽媽不知道露了馬腳,仍笑着給傅氏請安。
“要是媽媽肯和我說句實話,我也能好受些,不像現在這樣整天提心吊膽的,睡都睡不踏實。”傅氏用完一碗燕窩,拿着手絹優雅地拭着嘴角,也不請許媽媽坐下,不陰不陽的說道:“媽媽別以爲我什麼都不知道,有些事還是直說了好。”
許媽媽心裡打鼓,不知她是真知道還是假下套,戰戰兢兢地回到:“不知太太所言,指的是哪件事?”
“許媽媽,我是懷着身子,不是沒了腦子,老爺一去不歸,半點音信都沒有,你說這是什麼事?”傅氏發了火,怒不可遏,越想越氣:“打量着我身子重了,都誆我呢,把我當什麼了?”
“太太,老夫人不讓告訴您,都是爲了您好啊,您可千萬別這麼想,保重身子纔是要緊啊。”許媽媽跪在地上給她磕頭,急出了一身的汗。
“若你還顧忌着我這雙身子,就明明白白告訴我,老爺他到底出什麼事了?”
“老爺他,”許媽媽急的想哭,卻想不出好藉口來搪塞傅氏,只得支支吾吾道:“老爺他,帶兵,打蒙古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