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鳳材深藏不露, 一鳴驚人,一出手便解了近渴,瞿太太紅藥一夜之間脫貧暴富, 小有薄財, 手頭寬裕, 腰桿子也越發硬了。
可有道是居安要思危, 不可因眼下解困便忘乎所以, 揮霍度日。立志要當個好媳婦的紅藥思來想去,最終從其中取出幾量金子,派人和傅家留守廣寧的幾位掌櫃接上了頭, 憑着過硬的關係,死皮賴臉的在傅家商行裡簽下契書參了股, 日後每一月都有紅利可拿,
大腿還是要挑粗的抱哇, 紅藥滿足極了,悠然自得的長嘆一聲, 又忍不住掏出契書看了又看。
以後日常花銷就全靠這一張紙了,再也不用擔心山窮水盡了。
瞿鳳材回屋的時候,看到的正是她拈着契書,笑得像只松鼠的景象。
那一副傻模樣很是可笑,卻也生動, 似乎這纔是他的一輩子。
他淺笑, 一步步走近。
紅藥聽得他腳步聲, 滿心歡喜的轉過身, 笑出了一點梨渦。
“今日怎麼有空回來?營裡不忙了?”
瞿鳳材也隨着她笑了笑, 坐到了她身畔。
“我回來,是有話要同你說。”
紅藥眨巴着眼睛, 這才注意到他眼裡佈滿了血絲,驚道:“看把你累的,出了何事?”
“蒙古人跨過了長城,侵擾遼東諸鎮,”瞿鳳材喉頭一動,說得無比艱難:“...我今奉命,隨軍赴義州,抗擊蒙古柯爾柯部。”
蒙古和遼東,又要開戰了。
紅藥木然的點點頭,不等她開口問什麼,瞿鳳材又道:“義州事急,我過了午就該走了。”
此番來襲,蒙古是處心積慮,預謀良久,甚至放棄了他們慣用的深入敵腹,出奇制勝,轉而選用了穩紮穩打的攻城掠地,屯糧備戰。
每攻下一處,蒙古兵便大開糧倉,以犒賞軍士,酬謝百姓。遼東諸鎮本就不是鐵板一塊,苛捐雜稅,冗官冗軍,百年來的盤剝侵掠早就擾得民怨沸騰,此時便有人趁着機會歸降蒙古,做了內奸,給那幫外夷開城門,籌軍餉,把遼東賣了大半。
眼下柯爾柯部是勢如破竹,徑直打到了義州城下,義州爲廣寧門戶咽喉,義州若危,則廣寧必亡。
“這一回非同小可,恐會有流寇宵小作亂,你們無事千萬不可出門,夜裡記得閉緊門戶...”瞿鳳材皺眉叮囑了半天,見紅藥一直髮着愣,頗爲無奈:“你這是...算了,總之要護好自個,你千萬不能出事。”
紅藥此時纔回過神,淚水猛地涌出:“那你自己...”
瞿鳳材眼神一暗,旋即又笑了:“我自有保命的本事,多年習武操練爲的就是一日保家衛國,你一定要信我。”
踟躕了一會,有些事,他還是選擇了瞞着她。
比如賀永寧昨夜戰死大淩河谷,比如還帶着傷的祁川今晨已率軍進駐山海關。
想起那少年,他心中不由一痛。
本是活生生的人,再見已成冰冷冷屍首一具,面目全非,遍身焦灼。
主僕一場,見此慘狀如何不痛?
眼見他面露苦澀,紅藥心如刀絞。
也許,該讓他回去。回去京城,回國公府,瞿鳳材要浴血沙場,成正端卻是安全無虞。
可事到如今,他怎麼肯回去?
“你不該留下,快回京去罷。”忍了又忍,紅藥還是憋不住,撒開了朝他道:“刀劍無眼,更不會管你拳腳多厲害,說什麼保命,你讓我如何信你?”
瞿鳳材全然沒料到她會這樣說,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紅藥也不看他,屈身抱着頭,瑟瑟發抖,萬分痛苦:“夫妻雖是同林鳥,可如今大難臨頭了,你也別死守不放。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此言一出,瞿鳳材當即翻了臉:“你瘋了!這等話竟也能隨口說來!”
他震驚不已,深覺這些日子捧給她的一腔誠意真心都做了廢,被她貶到了地底下,頓時胸口燒起了怒火,灼得他一陣暈眩。
紅藥是米粒大的膽子,見他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樣,也知自個說錯了話,糟蹋了他的情誼,越發不敢擡頭看他。只聽見他在屋中踱了幾步,又繞回到她面前。
“你不必如此,我知道你是好心的,可我若一走了之,那不就成了逃兵,你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自個。”瞿鳳材深吸了兩口氣,壓抑着煩躁,俯身抱住猶自顫抖的紅藥。
“別怕,千萬別怕,我怎麼會出事?你該對我有信心呀。”
“死的人太多了...父親當年也受過傷...”紅藥看着他的臉,不自禁拿手指去描他的眉峰。
祁川經了幾場大戰,落下病根,陰雨日腰疼腿痠,痛苦不堪,這還算是萬幸了,有些人甚至...瞿鳳材那樣好的人,也不過二十來歲,不該由他去經受這些呀。
“傻紅藥,我的家在此處,若把家都丟了,那活着還有何意義。”
他的話擲地有聲,深深鑿在了她心上。
......
此去不知何日可歸,瞿鳳材安撫了紅藥,又趕去了書房處理庶務。
一直守在門外的穗兒見他走了,忙進屋去看紅藥,見她呆坐炕上出神,趕緊上前去搡她。
“太太,該替大人收拾行囊了。”穗兒儘量讓語氣輕快起來:“有何可擔心的?就是蒙古人真變聰明瞭又如何,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咱們遼東百姓們纔不傻,和蒙古人有仇的大有人在呢。”
紅藥感念她的好意,勉強笑了笑。
穗兒可憐他們新婚不久便要分離,繼續勸道:“您想想老夫人,她可從沒這樣消沉過。從來都是把家事理好,省的丈夫兒子在外擔憂。”
祖母,祖母要是在,一定會將她罵個狗血淋頭。
悽悽慘慘做什麼,瞿鳳材他是武將,打仗殺敵那就像那吃喝拉撒一般,再尋常不過了,稀奇個什麼勁,又有什麼好捨不得的?
她們這些內院女子,既生於遼東,長於邊疆,便不能爲一人獨活,這份決心與擔當,還是是該有的。既然學不來祖母的大將風度,那也得爭取不給她老人家丟臉。
紅藥想通了一些,不再往牛角尖裡去鑽,強打起精神,揉揉發脹的眼睛,露出個不大好看的笑來。
穗兒鬆了口氣,替她在炕上攤開一塊不起眼的灰布包袱皮,主僕二人托腮苦思起該帶點什麼好。
“傷藥是絕不能少的,快把崔太醫之前給的金創藥取來。”
穗兒領命要去,紅藥滿意的點頭,又道:“換洗的衣服不用太多,你拿一套過來就好。對了,厚厚的斗篷要帶上,外頭還下着雪呢,還要毯子毯子!”
“是是是,一樣都不會少的,您彆着急。”穗兒苦笑。
“怎麼不急,快到點了呀。”紅藥像是恢復如常,可臉上還是有焦急的影子,不停的催着穗兒,還把杏兒和果子也叫來幫忙,四人集思廣益,生怕有所遺落。
好不容易折騰完了,她一刻也不肯歇,抱着那小包袱匆匆跑出去,就怕他不肯等她,已經出發了。
好在她來得還不晚,又或是那人故意等她。
瞿鳳材已換了戎裝,正站在廊下,一手扶着刀柄,一手整着兜鍪。紅藥幾步奔到他面前,手一伸,把包袱塞進他懷裡。
“望君征途順遂,凱旋而歸。”
她把道別之言說的冷冷淡淡,像是在和他賭氣一般,倒叫瞿鳳材哭笑不得。
他接過了包袱隨意拋在地上,不依不饒的握了她的手,突然往前一帶,順順當當把比他矮了不少的紅藥圈進臂彎裡。
鐵甲錚錚,冰涼入骨,像一把把鈍刀子,割在她臉上,痛在了肉裡。
強自忍耐的悲傷噴薄而出,紅藥擡手緊緊攥住了他的斗篷,幾滴淚珠掛在眼眶上,盈盈欲墜。
她已經習慣了他的存在,他們之間有了還不算清晰的牽絆。
她被迫嫁他,初嫁之時,不過只想要拉攏他討好他,把他當個依靠。而今相處一月有餘,卻把心放在他身上了。
“你要保重,要早點回來,家裡有我,你毋須掛念。”紅藥輕輕靠在他肩頭,沙啞着嗓子說道。
不能挽留,不能哀求,只能讓他知道,有人一直候着他。
紅藥聽得他輕輕一嘆,把線條剛毅的下巴磕在她頭上,很輕很輕的蹭了蹭。
他點了頭,然後飛快的送開了手,轉身離去。
斗篷從她的手中滑走,看似無一絲眷戀,偏又柔腸百折。
紅藥站在原地,看他漸行漸遠。
天邊風雷聚匯,雲詭波譎,暗中生着驟雨霜雪。
整戎裝,抗纓槍,祭天祀地,但求江山不傾,她這一片天不傾。
從今日後,他們倆並肩作戰,在兩個不同的戰場苦苦堅守,共候寧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