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老太爺痛失一子,深受打擊,內疚自責以至胸中鬱結,幾度咳血,纔剛見好轉的身子很快又虛弱下去。傅氏惶恐,膽戰心驚的跟着傅文穆與傅文蘭侍疾牀頭,伺候湯藥飲食,照料的極爲精心。
她如此孝順,傅家人人交口稱讚,對這位姑太太也恭敬起來。唯有傅大夫人不屑一顧:“她和老太爺能有幾分情誼,做出這一副孝女模樣要給誰看?分明是別有用心。”
大兒媳顧氏正跪坐在案邊,十分虔誠的抄着一篇經文,她老子兄弟都供職翰林,至多不過五六品,家境清貧,在出生顯貴婆母面前根本擡不起頭。
她聽聞了傅大夫人之言,有些不安,擱了筆肅然而立道:“都是媳婦不好,沒能親身侍奉老太爺,讓母親憂心了。”
傅大夫人對這位兒媳婦說不上多滿意,但這些年相處下來也還算貼心,對她倒是有了點好聲氣:“你好好抄經就行,一片拳拳心意老太爺自會知道的,沒必要學她獻媚。”
顧氏喏喏稱是,但心裡卻不敢苟同,要是姑太太算作獻媚,那傅文穆和文蘭怎麼說?
傅大夫人踱到她身邊,執起經文細看,隨口問道:“聽聞你長兄之子前幾日開蒙了?請的是哪位大儒?”
“請的是長兄同科的吳湛辛吳舉人,算不上大儒,倒也是江南名士,可惜幾年前一場大病,家境敗落,不得已出來坐館授課。”顧氏替她倒了杯茶,雙手奉上。
“咱們家泉哥兒也不小了,你這個做母親的得多留點心,”傅大夫人接過茶,輕呷了一口:“時局不穩,老爺均兒忙於公務,總不能事無鉅細。你抽空回親家家裡問問去,可別耽誤了孩子。”
顧氏心裡早就盤算過此事,急忙道:“還是母親想的周到,我這就去準備準備。”
傅大夫人點點頭,轉念又想起一事:“過幾日便是成老侯爺壽辰,壽禮可都備齊了?”
“單子都擬好了,就等着母親過目定奪。”成家剛在大同之役中立下大功,風頭正勁炙手可熱,他家老侯爺又是國之棟樑,當今聖上見了都要禮讓三分,顧氏怎敢大意,忙不迭的呈上了禮單。
傅大夫人略翻了翻,露出不快之色:“這禮太薄了,不妥不妥,他們可不是一般人家,照這單子再厚上三成還差不多。”
顧氏收了單子,遲疑道:“可,老爺吩咐過不必...”
“他們男人家不懂這些,別家夫人哪個不是撿着珍奇古玩成箱成箱的送進去,我們傅家可不能比他們差。”傅大夫人自孃家趙氏式微後比從前更好面子,最愛與人攀比,輕易不肯示弱。
顧氏不敢忤逆婆母,又不敢逆着傅大老爺之命,心中哀嘆,暫且應了,只等丈夫回來再另行商議。
傅家比祁家熱鬧,禮數規矩也比祁家嚴苛,雷打不動的晨昏定省,定時定量的供應吃食,整日困在院子裡,拘的紅藥渾身不自在。
“奴婢倒覺得這不是壞事,正好藉機會學學規矩,收收您的性子。”自那日訓誡之後,素姑姑整日端着規矩,行事有板有眼,連奴婢二字都用上了,和在廣寧之時判若兩人。
“姑姑說什麼呢,好不容易來趟京城,卻識不到好風光,真是沒勁。”紅藥歪在榻上,捧着本《詩經》有一字沒一字的看着,一條短腿懸在半空晃啊晃,百無聊賴,望着窗外庭院興嘆。
素姑姑走上前把她拉起,推她坐好:“您越發懶散了,這一路上連半篇詩文都不曾背得,小心太太罰你抄書。”
紅藥不等坐穩,噗通又倒下去,打着滾撒嬌,就是不肯背書。
“哼,果然鄉下來的,坐沒坐相,一點都不像個女娃娃。”傅秀羽從門外進來,身後跟着一大串僕婦。
一見是她,紅藥嗖的彈起,怒道:“張口閉口鄉下來的,表妹就不能積點口德?”
這幾日來她兩人衝突不斷,紅藥早沒了初見的耐性,可傅秀羽卻越戰越得勁,估計是沒人陪玩寂寞了,日日跑來尋釁滋事,每回鬧到最後都叫趕來的顧氏教訓,卻死活不肯放棄。
“哼,對你這鄉下丫頭談什麼口德。”傅秀羽走到榻前,送上一對大大的白眼。
“說起來,表妹總是喚我鄉下來的丫頭,都沒點新意,莫非你是詞窮了?”紅藥側過頭,避開她的攻擊。
“我怎會詞窮!?”傅秀羽急了,搜腸刮肚的想起罵人話來:“你,你這個,你這個村裡丫頭!”
她小臉憋的通紅,絞盡腦汁才得了這麼一句,紅藥樂不可支,捶榻狂笑,連扮着嚴厲的素姑姑都憋不住笑出聲。
傅秀羽慘敗,放了句別太得意之類的狠話,悻悻而歸。
傅家大老爺現爲正五品的兵部武選清吏司郎中,掌考武官的品級、選授、升調、功賞之事,政務繁忙,直到沐休才得空返家,抽了一下午與傅氏相見。
和傅大伯母的閉口不談不同,傅大老爺一見面就要給傅氏請罪。
“一時叫勢利矇住心眼,聽信了別人讒言,對你們不管不問,害的二弟客死他鄉。”他生的不如自個父親沉穩,也不如兒子靈秀,面目尋常,平平庸庸,倒比那二位都更顯可親。
傅大老爺說的情真意切,甚是痛心,沒等傅氏作答又對坐在一旁的傅文穆道:“你快去定個吉日,儘早讓二弟歸葬祖墳纔是。”
傅氏這才插上話:“多謝伯父,我一個外姓子,不好過問插手,此事還得勞伯父費心操持。”
“侄女萬萬不可這樣客氣,倒叫我慚愧,”傅大老爺神色惆悵,捻了捻長鬚道:“當年自以爲聽不到消息就是安全無虞,孰不知犯了自欺欺人,掩耳盜鈴之錯,罔顧手足苦難,我真沒臉再見你父親。”
高高擡起,輕輕揭過,傅家兩位始作俑者的做派都叫傅氏感到乏力厭煩,不欲再說,便道:“各家過的都艱難,伯父不用如此自責。”
傅大老爺苦笑:“既如此,就不說此事了。聽聞你所嫁夫婿是行伍中人?”
“是,不過遼東一衛所指揮使,讓伯父見笑了。”傅氏言辭謙虛,傅大老爺卻眼睛一亮:“可否細說?”
傅氏便將祁家上下詳細說了,傅大老爺聽了,沉吟許久,若有所思。
傅氏走後,傅文穆被傅大老爺留下,父子二人一坐一站,共商要事。
“父親爲何對三堂姐夫如此留心?”傅文穆大爲不解,祁川一個戍邊的四品武將,爲何叫父親這麼上心。
“我案牘雖繁,卻也不曾多日留宿官署,你可知其中緣由?”傅大老爺不答反問。
傅文穆不解,搖了搖頭。
傅大老爺長嘆一聲:“太后發下懿旨,道是要另開西廠,輔助東廠。”
“怎會如此,”傅文穆俊臉一沉,急切道:“太后這是要和太妃撕破臉皮啊,太妃怎肯答應。”
“這些年那二位爭鬥的愈發厲害,太妃驕橫,林家也不省心,幾次羞辱趙家,太后怕是忍不住了。”傅大老爺皺起眉頭,冷靜分析:“趙家老實,全靠六部與督察院,林家囂張,禁軍裡多是他們的人手,更別說東廠了。太后想立西廠也不足爲怪,但這西廠一立,趙家聲名盡毀啊。”
趙家能與握着錦衣衛和東廠的林家勢均力敵,仰仗的便是仕林裡的清譽,可西廠是什麼地方,內裡淨是些內官閹豎,最爲百官所不齒,此舉無異於自斷臂膀。
“太后糊塗。”傅文穆忍不住說道。
傅大老爺卻搖頭道:“太后就是再心急也不會輕易走這一部棋,我看,此事多半有聖上的手筆。”
當今聖上非太后之子亦非太妃所誕,自御極以來備受兩宮打壓,如今他年歲已大,自然要掙開轄制,但朝中不是跟從太后就是歸依太妃,形勢嚴峻,兩強相權,還是從弱處下手容易,想來聖上是把矛頭先對準了趙家。
“陛下是想坐收漁翁之利?”傅文穆反映過來,直視父親。
傅大老爺點點頭道:“不錯,太后一黨岌岌可危,咱們傅家,是該重新站隊了。”
這些年來趙家被林家磨得只剩一層皮面,所謂清流又多心向陛下,趙家不過狐假虎威。如今聖上出手,簡直是給趙家上了一道催命符,敗落不過是頃刻間事。
“可母親...”天子方爲正統,傅文穆對父親的決定並無異議,但母親是趙家女兒,這讓他有些愧疚不安。
“趙家再無前程,我們如今早些抽身,日後方可將功折罪啊。”傅大老爺不爲所動,又問道:“你如今可明白爲何對祁川上心?”
傅文穆神色複雜,半響才躬身道:“孩兒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