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家雖是官宦人家,但家風勤儉,府裡下人不多,後院也不大,三座方方正正的院子呈品字排列,中間是一座小小的花園。院子之間相隔不遠,東邊有點風吹草動,西邊可是聽的一清二楚。
紅藥順着那爭執哭泣之聲一路小跑進了祁老夫人住的慕萱齋,剛進院門就看見堂屋燈火明亮,一個穿金戴玉的女子跪在地上低聲抽泣,自己的祖母與滿頭白髮的康老夫人一同坐在上首,祖母屋裡的許媽媽侍立一旁。
看這三堂會審的架勢,祖母是打算秋後算帳了,紅藥放下了心,縮頭縮腦地挪到門後藏了起來。
“求母親和姑姑明鑑,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去害表弟媳婦啊!”康黃氏生的豐腴,塗脂抹粉,打扮富貴,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嘴裡盡是狡辯之詞。“本是好意,誰知道卻辦了壞事,是我思慮不周,行事冒失。但若是說我存心害人家的孩子,我卻是死也不敢擔這惡名的!”
三言兩語就把自己摘了個乾淨,又拿性命發誓,看似恭順,卻大有威脅的意思,聽得兩位老夫人都有些氣悶。
“嫂子,你這兒媳婦真是伶俐,說的我都詞窮了。”祁老夫人是薑桂之性,又衝又辣,絕對不肯吃半點虧的,康黃氏一上來就先聲奪人,她便不理不睬,只和康老夫人說話。
“唉,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康老夫人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紀,慈眉善目,看着十分和藹可親。“你我是至親,也不說那些虛的了。我這兒媳婦想些什麼路人皆知,她做的那些我心裡也有數。之前想着她畢竟生養了一屋子孩子,不好罰她,又是大家出生,應當知道分寸,就厚着臉皮隨她去,卻縱的她如此無法無天,險些造下大孽。我是不敢再護着她了,你也別顧及我的臉面,該怎麼發落就怎麼發落。”
好個厲害的老夫人,這一番說辭真是滴水不漏,即替康黃氏認了錯,又訴說了自己的爲難,末了還告誡了祁老夫人這康黃氏有兒有女,孃家也不簡單,可別想重罰了,這不是擺明了護着自己兒媳嘛,果然是上樑不正下樑歪。但她所說的也不無道理,康黃氏膝下有兩兒一女,打鼠還怕傷了玉瓶,看來按康家的意思,禁閉幾天恐怕都算重了。
祁老夫人自然聽懂了話外之音,不屑地哼了一聲,說道:“嫂子別急着發落,這事情還沒問清楚呢。”又低頭去問康黃氏:“我問你,今日人人都看見你害得川兒媳婦跌倒,你認不認?”
康黃氏揚起臉來,說道:“我不認!我未曾碰過她一指頭!要有錯,也是如梅不好,與我哪裡有半點干係!”
康老夫人像是想到了什麼,飛快地看了一眼祁老夫人。
祁老夫人點了點頭,對跪在另一邊的康家二姑娘道:“如梅,來,別怕,把前因後果都告訴姑祖母。”
紅藥這才注意到瑟縮在牆角的康二姑娘如梅,她是庶出的女兒,平日裡從沒見她出過門,膽子也小,不過是問了句話,就抖得像個篩子,話也說不齊全:“母親說,在家裡閒着也是閒着,不如去祁府找表嬸娘,本是要帶大姐姐的,可大姐姐不舒服,就帶上了我...母親和表嬸娘說話,說着說着,就讓我去伺候表嬸娘回房,我扶着表嬸娘,不知怎麼的就摔倒了,表嬸娘也摔了,我沒有使壞,沒有使壞...”
祁老夫人突然一拍桌子喝道:“康黃氏你還不認罪!”
屋內衆人都嚇了一跳,康如梅更是嚇得哭起來。康黃氏哽着脖子,指天罵地,一口咬定自己是無辜的。
“你無辜,那好,我就一點一點和你辯清楚。”
“你平日出門總帶着嫡長女,怎麼今日卻帶着庶女出來串門了?”
“你又爲何執意讓二姑娘伺候川兒媳婦?滿屋子的僕婦都死了不成?”
“你說沒有指示二姑娘,那是不是你在二姑娘身上動了手腳,絆倒川兒媳婦,再嫁禍二姑娘,正好一箭雙鵰?”
字字句句,如刀劍風霜,打得康黃氏欲辯不能,分寸大失,不知如何是好。
紅藥幾乎要鼓掌起來,祖母問起話真是氣勢如虹,直擊命門,一下滅了對手的氣焰,簡直暢快淋漓。
康老夫人悠悠嘆了口氣:“心懷不軌,殘害親眷,嫁禍庶女,家門不幸啊。”
“不,婆婆,不是這樣的,我沒有做手腳,沒有!你們沒有證據!”康黃氏尖叫起來。
“你還想怎麼樣!”一直溫言溫語的康老夫人此時也怒上眉心,指着康黃氏罵道:“證據,你還要證據,你是不是還想上公堂去說道說道!混賬東西,給你自己留點臉面吧!你撒得了潑,丟的起人,從你肚子裡出來的那幾個呢?”
康黃氏像被捏住了七寸,面如金紙,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婆婆。
康老夫人以手扶額,顯得有些疲憊倦怠:“弟妹,這回是我康家對不起你,這罪人是留不得了,好歹讓我帶回去處置,也給兩家留點臉面。”
得到祁老夫人首肯之後,康老夫人招來一個年老的僕婦,單手提着如爛泥一般的康黃氏就往外走。
紅藥怕她出來發現自己,趕緊跑開,邊跑邊感嘆,那嬤嬤的力氣真大啊…
當晚,解決了外敵的祁老夫人又調轉槍頭,把內院上上下下收拾了一遍,傅氏房裡當差的都領了板子,不過這點小事並沒有打消多年宿敵一朝失勢的痛快,整個三多堂還是一片喜氣洋洋的景象。
紅藥記掛母親,起了個大早匆匆趕來。丫鬟小福急忙給她打簾子,說“太太,大姑娘來了!”
話音還沒落下,紅藥就進了屋,看見傅氏躺在炕上,面容蒼白,神色憔悴,眼裡就是一酸,呆呆站着喊了聲母親。
傅氏生得膚色白潤,眉如遠山,目含秋水,她本是江浙名門之女,小時候父親犯了事,一家人才流落遼東。如今雖是孩子的母親了,卻依然風姿婉約,頗有病西施之態。
她看見女兒很是高興,撐着炕坐起來笑着說:“站在那裡做什麼,快上近前來。”
容姑姑拿了個繡蹲過來,紅藥吸吸鼻子,坐在了炕邊。
“乖孩子,昨天嚇着你了吧。”傅氏拉住紅藥的手。
紅藥嘟嘟嘴,有些不滿:“都是那個壞人,害的母親只能躺在牀上,還把祖母氣壞了,悶在屋裡誰也不見。”
“你祖母要面子,孃家的人鬧出這麼大的事來,肯定是氣不順的。”傅氏不以爲意,招手讓榮姑姑端茶來。
“也不知道最後怎麼樣了,原先舅祖母還想護她,可表姐一出來舅祖母就變了臉。”
傅氏微微一笑:“我的傻孩子,這裡頭的彎彎繞繞可多着呢。”
容姑姑給母女二人端上了熱茶,也笑着說:“太太不如教教大姑娘,日後行事也能穩妥些。”
“是了,咱們紅藥過了年都要六歲了,這人情世故也該學起來了。”傅氏掀開杯蓋,一陣熱氣蒸騰而出,氤氳如霧,又很快散開。
“康黃氏是有些小聰明,她知道就算對我下手,祁家康家也不能拿她怎麼樣,但她錯就錯在把康二姑娘牽扯進來。”
紅藥依在母親身邊,支着耳朵,捧了蜜棗茶小口小口地喝。
“她最大的護身符無非是子嗣多,但真論起來,她那兩個兒子文不成武不就,不過是在營裡混飯吃,女兒又脾氣古怪,上不了檯面。倒是庶出的三個兒子肯吃苦肯拼命,最年長的已經是個百戶了,還有個小的都考上秀才了。對,就是康二姑娘的親哥哥。這嫡弱庶強,她不忌憚些就罷了,還拿庶女作伐子...”
“舅祖母肯定不會答應!”紅藥馬上接道。
“對,”傅氏笑着摸摸紅藥的胖臉蛋繼續說道 :“你舅祖母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現在她把火燒到自己家後院了,又企能放着不管。只是她畢竟還有個孃家撐腰,最多也就是送到哪個莊子上去。”
傅氏忽的沒了精神,想想自己的處境,孃家無人,膝下無子,丈夫又不常在身邊,心裡憋悶,不再說話了。
紅藥敏感地發現了母親情緒的變化,放下了茶杯,有些忐忑地扭着衣角,也不敢出聲。
容姑姑有些着急了,上前湊趣道:“太太,前幾日莊子上送了新鮮的野味來,不如中午讓小廚房做了,留大姑娘吃個飯?”
傅氏看她們兩個小心翼翼的樣子,噗嗤笑了出來:“你們兩個,我也就是一時想左了,怎麼擔心成這樣了。你吩咐下去,叫小廚房給咱們紅藥做點好吃的。”
祁家老夫人推崇勤儉,全家只用一個大廚房,傅氏也是在懷孕後纔開了小竈。大廚房做的飯菜當然比不上小鍋做的香,紅藥聽說有好吃的,饞得直流口水。
傅氏看着女兒嬌憨的笑臉,摸摸自己的肚子,一顆心終於定了下來。這一番謀劃,也算是有了成效,可惜自己當初太年輕,鋒芒畢露,不懂伏低做小,爲了管家之權,惹得婆婆不滿,夫妻離心。不僅多年無子,還讓一個外人爬到頭上作威作福,連親生女兒都早早分出去單住。
昨日種種,已成昨日。從今往後,再也不能過那種委屈的日子,這個家誰來管都無所謂,夫妻一心,好好教養女兒兒子纔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