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 最後那個秦媽媽被抓到了?”
紅藥捏了一拳頭鹹瓜子,趁着夜色刺溜進了容姑姑屋子,毫不客氣的霸住了人家的炕, 寸步不離她身的杏兒則站到了容姑姑身側, 束着手腳一般扭忸捏捏, 不知該不該繼續聽這主人家的私密事。
容姑姑卻是精神頭不足的樣子, 也不答話, 拿大指頭上的長甲破開一個扁圓油亮的橘子,仔細剝出裡瓣來塞給紅藥:“這是小舅老爺捎來的,您嚐嚐中不中吃。”
新橘酸甜微澀, 在遼東難得一見,每人院裡都只分了一小筐, 紅藥愛吃這口, 早就掃進了肚裡, 傅氏是南邊出生的,不大稀罕這個, 都分給了身邊人。
“自然是好吃的,”紅藥囫圇嚥下去,全然顧不上嘗滋味,急吼吼地拉住容姑姑道:“姑姑快說了罷,我母親不愛說與我聽, 就指着你了, 可別讓我再矇在鼓裡, 走出門去該不該防着誰都鬧不清。”
她說的懇切, 臉上都沁出汗來, 容姑姑嘆道:“您這脾氣和老夫人是越來越像了,從前可沒見您這樣。那待會兒說了您可別害怕。”
“姑姑放心, 我膽子可大了。”紅藥拍拍胸脯,昂頭自豪道,容姑姑笑着搖搖頭,餘光瞟到杏兒突然要往外退,又道:“你姑娘都沒叫你避開了,你還緊張個什麼勁。快坐下聽聽,叫你知道世上人心險惡,日後好多長几個心眼。”
杏兒膽戰心驚的應了個是,在她腳邊坐好,紅藥也擺正了腿,直起了腰,嚴肅認真的聽容姑姑把今日之事細細道來。
瑞豐受了傷,祁氏夫婦的計劃便擱置了幾日,待瑞豐修養到能下地了,祁川才把人放出來,由廖徵押着,送到瑞豐說的地方,做套設局,只等着秦媽媽入甕中來。
廖徵和瑞豐一匹馬,負責給他捂眼堵嘴,捆上馬背,他捂好了眼睛還要嚇唬人一番:“老實點!若是敢在爺面前耍什麼花招,爺撕了你皮!”
瑞豐沉默無語,還把頭扭到了過去,剩個後腦勺對着他,把這大爺氣得跳腳,對祁川嚷嚷:“大人休要被此等奸猾小人騙了去,他這主意哪好使了,秦氏會信他?”
祁川木着臉看向瑞豐,心裡也不免犯起嘀咕了,瑞豐都不用拿眼看就知道他的意思,嗤笑道:“她會信我。你們當我是怎麼長大的,打小時候起,我就替她在外頭賣命,被人打個半死,逃回去找她也不是第一回了。”
他說的悽慘,細想去十分揪心,連一向心大的廖徵都不忍心了,捆瑞豐的勁特意放輕了,塞嘴的破布還換成了手絹。
不過事實上,他一個糙漢的手絹和破布也沒啥不同。
秦媽媽私奔到山東後着實過了幾年好日子,拿傅家的家當供她和那小吏花天酒地,醉生夢死。可這錢是死物,實打實的花一分少一分,不事生產註定要坐吃山空。等真到了那千金散盡的那一日,恩愛夫妻頃刻反目,男的喊打喊殺,怪她心裡沒數,就會敞開了朝外倒銀子,女的要死要活,罵他只有賭錢喝酒的本事,兩三年不出門謀生。
兩人鬧了小半月,秦媽媽實在受不了,尋思着棄他而去,那小吏也聰明,早看出端倪,乾脆狠下心腸先下手,半夜把秦媽媽敲暈提着腳賣給了人伢子,他收了錢,自捲了東西逃回原籍,從此音信全無。
一夜之間,幸苦賺到手的好日子沒了,從太太做回了伺候人的一條狗,木已成舟,任憑秦媽媽咬碎了銀牙也無可奈何。兜兜轉轉中竟被賣回了遼東,成了黃家姑娘身邊人,時過境遷,嫁人生子,陪嫁進康家,靠資歷輩分做了康大姑娘的乳孃。日子嘛,也湊合能過,有小丫鬟服侍,有美酒佳餚用着,舒坦。
但天意擅弄人,就是不願讓她就這麼平靜的過下去。
傅氏嫁了祁家,秦氏甫一見面就認出了她,沒等把陳年舊怨分辯清,新仇又在康黃氏與傅氏之間冉冉升起,秦媽媽當仁不讓的做起狗頭軍師,揣着見不得人的陰私詭計,對傅氏虎視眈眈。
都是一路來的遼東,憑什麼你高高在上,風清月明,我就世世代代爲奴爲婢,任人事折磨。既然狹路相逢,那咱們不來個不死不休豈不是浪費。
可這一回,她還是輸了。猴子打架驚起了老虎出山,康黃氏在兩家老夫人面前實在不堪一擊,各懷心事的老妯娌目的出奇的一致,康老夫人要把積攢多年的憤都藉機發泄出來,祁老夫人爲了兒孫不得不把禍患拔除,再加上傅氏的推波助瀾,橫行霸道了一輩子的康黃氏遭了殃,悽悽慘慘的死在破廟裡。
秦媽媽再一次站到了風口浪尖,帶着血淋淋的憎恨,帶着主母的兩個女兒,帶着她栽培了多年的幫兇,一波一波的謀劃報復着傅氏和祁家子女。
這一回又失算了,祁家人毫髮無損,她卻折了一個瑞豐,也不知那小子有沒有把她給賣了,不過他們多年來合作無間,想來不會出什麼意外。
按慣常的做法,瑞豐會找機會逃回她暗地裡置辦在城西的茅屋裡,她在屋裡候了五天,總算把人給等來。
“命也真夠賤的,這還死不了。”等得不耐煩的秦媽媽透過沒糊紙的窗子瞧見瑞豐一瘸一拐的走來,挑開簾子出門,對着他就是一頓惡言惡語。
“死不了的,才最讓人省心不是麼。”瑞豐扯出了個笑臉來,像是祈求秦媽媽大發慈悲,救他一命。
他傷的不輕,走不了幾步路就喘,等挪到秦媽媽面前已是全身發顫支撐不住,見秦媽媽不樂意扶他,便只好坐在地上。
秦媽媽拿腳尖踢了他幾下,一點可憐的意思都沒有:“在我面前裝什麼裝,腿沒斷就給我站起來。”
“這回不是裝了,,真動彈不了。”瑞豐面上低聲討饒,心裡卻不舒服,暗暗咬住了脣。
秦媽媽本就氣他沒用,見他還敢頂嘴,蹲下身幾巴掌招呼過去:“下作的短命鬼,養你有何用,光吃不做,懶得要死,活活是喪門星一個。”
她早就不是嬌滴滴的美人了,幾年重活幹下來,骨節大皮肉粗,手上有力氣,一下把瑞豐嘴角都扇破了。
“滾進屋去,別把血滴地上!”秦媽媽見瑞豐嘴邊見血,更厭惡了幾分,伸手要拽他。
瑞豐迷迷茫茫的看了她一陣,擦了嘴角的血,絕望的閉上眼,扯着嗓子高喊:“鱉已入甕,還不速來。”
此聲一出,狡詐如秦媽媽立即反應過來,大驚失色:“賤種!天殺的兔崽子,你敢來害我!”
“趁着人沒來,您快跑吧。”瑞豐苦笑着看她跳腳,最愛扭捏作態的人竟也有嚇得臉色發白,手足無措的一天。
秦姑姑氣得吐血,拔足就跑,可四面八方圍上來的軍士們怎會讓她如意,廖徵更是一馬當先,擰住了她胳膊。
“白眼狼!我真撿了一頭白眼狼!你怎麼不去死,反要來害我!”
縛着她的廖徵聽煩了,直接一掌劈下去拖走,即清靜了耳根,又不引人注意。
瑞豐用力擡起頭,只看見秦媽媽垂在地上的手,不細也不白,是十多年前把他從街上撿回家的那隻手,也是把他送進祁家的那隻手。
飢寒交迫中他遇上的不是這個人。
一定不是。
滅頂的痛叫他要窒息,身上力氣也用盡了,悲悲慼慼中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久無人剪的短燭爆起了一星燈花,把走了神的容姑姑驚了一跳,轉頭卻見兩個合不上嘴巴的小呆子直愣愣的看着自己。
“好了好了,”容姑姑憋住了笑,過去要推紅藥下炕:“您就當耳邊刮過一陣風,過了就讓它過了,千萬別說出去。”
“明白,打死也不說。”紅藥立誓似的把手舉起,杏兒也插嘴道:“姑姑放心,我們知道輕重的。”
容姑姑揉了揉額角,顯是疲倦了,杏兒見狀抽了抽紅藥的袖子,可紅藥如若罔聞,反倒小心翼翼探出身去問容姑姑:“那瑞豐他?”
“說是就丟在那屋前了,也算是放他一馬。按那幾位兵老爺的意思,要拖去衙門牢好好磋磨一番呢。”
紅藥低下了頭,略有些惻惻唏噓,捱了打還流落街頭,這人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無論是個什麼緣由,他畢竟做了錯事。何況先頭他和那秦氏在康家,還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呢。”容姑姑忙安撫她,杏兒也連連點頭:“惡有惡報罷,姑姑說的是。”
“真是夭壽啊,”容姑姑半捂着嘴,極是心神不寧:“近來風水不順,該請位高人上家裡來瞧瞧,再去城外布個粥棚,破財消災,積福積德。”
她話裡話外滿是無奈,這一生所謂的幸與不幸,與所遇之人息息相關。傅家遇人不淑,人財兩空,蒙羞受難,秦氏遇人不淑,兩度賣爲奴婢。
可這世上芸芸衆生,秉性實純者少且難逢,心術不正人多且遍地。